第2章 寻亲(2/2)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是个黝黑精瘦的汉子,沉默地拉着她在混乱的街道上穿梭。
从十六铺到法租界,这段路在1937年8月9日的上海,足以看见完整的人生百态。
铁丝网和沙包工事已经开始在一些关键路口堆积,中外军警的数量明显增多,巡捕、保安队士兵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涌动的人流,紧张的气氛好似一触即发。
但通道还未开始封锁。逃难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扛着铺盖卷的苦力、抱着啼哭婴孩的妇人、穿着长衫面色惶惶的先生、拎着藤箱的学生…
无数张脸上刻着同一种惊惶与茫然,拼了命地想挤进那道象征着安全的无形界线——租界。
但越靠近法租界,景象就越发诡异割裂,仿佛两个世界在野蛮碰撞。
一步之外,是仓皇、破败、泥泞的故土,是硝烟味隐约可闻、秩序正在崩解的家国。推搡、沉重的喘息、劣质烟叶和汗臭混合的气味,构成一幅令人心碎的浮世绘。她的同胞,她的祖国,正在耻辱和苦难中挣扎。
一步之遥,铁栅栏之后,却是行人衣衫整洁、咖啡馆飘着慵懒爵士乐、橱窗明亮的法兰西风情区。那种刺眼的、殖民秩序下的“安宁”和不真实的繁华,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杨怀潋的心上,让她眉头紧锁。
黄包车缓慢的穿过人群。
杨怀潋身上那件料子精致的西洋裙装、手中那只质地优良的皮箱,与周遭破旧的行李、灰败的衣衫形成了扎眼的对比。
她像一颗被误镶嵌在破旧画框里的珍珠,格格不入。
她仿佛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粘在身上——麻木的,羡慕的,绝望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巨大落差而产生的怨恨。
杨怀潋被这巨大的反差刺得坐立难安,为她此刻的“体面”,更为身后这片正在流血、呻吟、却无力反抗的,千疮百孔的祖国。
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与钻心疼痛的酸楚直冲鼻腔,让她眼中泛起点点泪光,心中波涛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黄包车在霞飞路一条相对安静的弄堂口停下。
宝康里,一座典型的石库门里弄。
杨怀潋付了车资,提着那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皮箱,站在那扇漆黑的、标志着27号的石库门前。
她的手抬起,却悬在半空,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突然攫住了她。
她不是那个真正的“杨怀潋”,这躯壳里的灵魂来自下个世纪。母亲会否察觉到异样?大姐会否觉得她陌生疏离,会否在心底怨怪她未能早通消息、早日归航?
门后是什么?是母亲憔悴的容颜?是大姐强撑的坚强?还是…更多关于父亲、大哥、二姐的坏消息?
杨怀潋深吸一口弄堂里潮湿闷热的空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弄堂里回荡,清晰得令人心慌。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猛地拉开的响动。
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正是她记忆中那个沉稳干练的大姐杨怀泱。
但此刻,大姐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从容光彩,只剩下被焦虑和疲惫侵蚀的痕迹。
而在大姐身后的客厅里,母亲赵氏正被一个老妈子搀扶着站起身,殷切而惶恐地望向门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母亲的目光撞上杨怀潋的脸,那目光里先是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随即,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更深重的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悲痛,同时迸发出来,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潋潋啊——!你总算回来了!你爹他们…他们…”
话音未落,母亲已是泣不成声,身体一软,直直地就要往地下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