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下室的“不速之客” (中)书影里的常驻客(2/2)
“割稻子磨的。”阿禾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小时候学用镰刀,总割到手,后来就有了这茧。”
扫帚扎成时,暮色已经漫进地下室。新扫帚的穗子蓬松,扫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响,比旧扫帚好听得多。阿禾拿起扫帚,把角落的尘絮都扫到一起,说:“这下连书架底下的灰都能扫干净了。”
一尘看着他的背影,夹克上沾着苇花的碎屑,像落了层雪。煤炉上的水开了,菊花香漫出来,混着芦苇的干草气,像把后山的秋天搬进了地下室。他忽然明白,所谓缘分,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爱书的人,一个爱山的人,因为一本旧诗相遇,然后把山的气息带进书里,把书的温度带到山里,彼此都成了对方世界里的新注脚。
那天阿禾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手里拎着空了的玻璃罐,说:“下月初秋收,忙完带你去后山,看野菊花开得最盛的地方。”
一尘点点头,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巷口,像被月光收进了画卷里。地下室里,新扎的芦苇扫帚靠在墙角,穗子在灯光下泛着金,玻璃罐里的干芦苇轻轻晃,《诗经》的书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像在悄悄说,有些约定,不必急着兑现,慢慢来,像秋光漫过山坡,像文字浸进心里,总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开出最妥帖的花。
秋收的忙碌像一场盛大的潮汐,慢慢退去时,阿禾真的来叫一尘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肩上扛着个竹编的背篓,篓子里垫着块粗布,看着干净又妥帖。
“走吧,今天天好,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阿禾的声音里带着刚忙完农活的轻快,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
一尘锁好地下室的门,转身时,阿禾已经把背篓递了过来。“背着吧,路上能装些野果。”背篓不沉,竹条磨得光滑,贴着后背暖暖的。
出了城,路就渐渐宽了起来。田埂上的草结着白霜,踩上去沙沙响,远处的稻田已经收割干净,露出赭红色的土地,像被太阳烤过的面包。阿禾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却总不忘回头等一等,嘴里还念叨着:“这是黄豆地,收完豆秆能当柴烧;那片是芝麻,你看那秆子上的壳,里面的芝麻粒饱满着呢……”
一尘跟在后面,听着他讲地里的事,觉得那些庄稼都像有了名字的朋友。走到山脚下时,阿禾忽然停住,指着前面一片斜坡:“你看,那就是野菊花。”
一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瞬间怔住了。漫山遍野的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像被阳光揉碎了撒在草坡上,风一吹,整坡的花就跟着晃,像片流动的金海。空气里飘着清苦又清爽的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被洗过一样。
“怎么样,没骗你吧。”阿禾笑得得意,露出点孩子气的骄傲,“每年这时候,蜜蜂都扎堆往这儿来,蜜甜得能粘住舌头。”
他们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阿禾从背篓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一尘:“喝口水,是家里的井水,凉着呢。”一尘接过来,水确实凉丝丝的,带着点草木的清味。
阿禾自己也灌了几口,抹了把嘴,指着花丛里的一朵野菊:“你看那花瓣,看着软,其实韧劲着呢,经得住霜打。”他说着,小心翼翼掐了一朵,递到一尘手里,“夹在书里当书签,能香好久。”
花瓣带着点晨露的湿意,黄得透亮。一尘捏着花,忽然想起地下室里那罐野菊花,想起那些在灯下一起看书的夜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
“对了,”阿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纸包,一层层打开,是几块烤得金黄的红薯,还带着余温,“早上刚灶灶膛里扒出来的,你尝尝。”
红薯皮焦脆,掰开里面是蜜色的瓤,甜得流油。一尘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阿禾在旁边笑得开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阳光落在他脸上,汗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子。
他们就坐在花坡上,一边吃红薯,一边说话。阿禾讲他小时候跟着爹来这儿砍柴,怎么在石头缝里掏鸟蛋,怎么被黄蜂追得满山跑;一尘就讲书架上那些书的故事,讲《西游记》里孙悟空怎么大闹天宫,讲《水浒传》里林冲雪夜上梁山。
风穿过花丛,带着花的香,也带着他们的说话声,远远传开。一尘忽然觉得,那些书本里的故事,和这山坡上的野菊、阿禾嘴里的庄稼,其实是一样的,都在认真地生长,认真地活着。
太阳慢慢往西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阿禾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该回去了,晚了山里会起雾。”他说着,弯腰在花丛里摘了一大把野菊,用草绳捆好,塞到一尘手里,“拿着,回去晾干了,够你泡好久的茶。”
回去的路上,背篓里多了些酸枣和野栗子,都是阿禾随手从路边摘的。一尘背着背篓,手里捧着那束野菊,香气一路跟着他们,像条温柔的尾巴。
快到城门口时,阿禾忽然说:“以后要是想看花了,就跟我说,后山的春天还有映山红,比这野菊艳多了。”
一尘点点头,看着手里的野菊,金黄的花瓣在暮色里依然亮得很。他想,地下室的玻璃罐又能装满了,这次可以和那本《陶渊明集》放在一起,书页间夹着新鲜的花瓣,翻开时,该会有整座山的秋天跑出来吧。
回到地下室,一尘把野菊倒挂在房梁上,金黄的花串垂下来,像盏盏小灯笼。他找出个干净的玻璃罐,把阿禾给的酸枣倒进去,又从书架上抽出那本《陶渊明集》,小心翼翼地把早上阿禾递给他的那朵野菊夹进书里。
书页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像一句温柔的约定。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那串野菊上,也落在翻开的《诗经》上,“蒹葭苍苍”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浅白的光,仿佛在说,有些相遇,真的会像这样,从书页里走到山坡上,又从山坡上,轻轻落回心底,成了最温暖的注脚。
野菊在房梁上慢慢失去水分,颜色却愈发沉静,像把阳光的精华都锁进了干枯的花瓣里。一尘每天擦书时,总会抬头看一眼那串垂下来的花串,风过时,它们轻轻打转,带起细碎的香,混着书页的墨气,成了地下室里独有的味道。
阿禾来得更勤了些。有时是傍晚,带着一身田埂的土气,手里攥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在煤炉上烤得焦香;有时是清晨,裤脚还沾着露水,兜里揣着把野栗子,说是上山捡柴时在树底下发现的,壳上还带着毛茸茸的刺。
他不再只站在书架旁看书,会帮着一尘整理散乱的书页,或者蹲在煤炉边添柴,听一尘讲那些古籍里的故事。讲到“采菊东篱下”时,阿禾就会接口:“我家屋前也能种点,明年春天撒些种子,到了秋天,你就能在院子里采了。”
一尘听着,手里的棉布在《陶渊明集》的封面上慢慢蹭着,忽然想起那天在山脚下,阿禾指着野菊说“经得住霜打”的样子。他把那本夹着新鲜花瓣的《陶渊明集》递给阿禾:“你看,那天的花,成书签了。”
阿禾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翻开,干枯的花瓣依旧带着淡淡的黄,纹路清晰得像能数出每一丝脉络。“真好,”他摩挲着花瓣,声音轻轻的,“比在山里风吹日晒的,能留得更久。”
入了冬,山里落了第一场雪。阿禾来的时候,肩上扛着捆干枯的芦苇,是他特意从后山脚割的,说用来生火比煤块耐烧。“雪天路滑,别老往外跑,”他把芦苇靠在墙角,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娘做的棉鞋垫,厚实,你垫在鞋里,看书时脚就不冷了。”
布包里是两双灰色的棉鞋垫,针脚密密实实,边缘还绣着简单的花纹。一尘摸了摸,棉花蓬松得像云朵,暖乎乎的。他找出两本新到的《农政全书》,是托人从旧书市场淘来的,递过去:“这个你或许用得上。”
阿禾接过来,翻了几页,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星:“这可太珍贵了,比我家那本缺页的全多了。”他小心地把书放进背篓,又从里面拿出个陶罐,“我娘腌的咸菜,配粥吃正好,你尝尝。”
陶罐打开,酸香立刻漫了开来,萝卜条切得匀匀的,裹着红辣椒,看着就爽口。一尘盛了一小碟,就着刚熬好的米粥吃,暖意从胃里一点点散开,漫到四肢百骸。
雪下得大了,地下室的窗户上凝了层白霜。阿禾帮着把炉子烧得旺些,火光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阿禾翻着那本《农政全书》,时不时指着某页问一尘:“这‘区田法’是啥意思?”一尘就耐心地给他讲解,说那是古人在小块土地上精耕细作的法子,像绣花一样打理庄稼。
“跟你擦书似的,”阿禾忽然笑了,“都得慢慢弄,急不得。”
一尘也笑了,看着窗外的雪,听着炉子里柴火噼啪的声,觉得这地下室好像也成了片小小的田,他们播下的那些关于书和山的种子,正在慢慢发芽。
雪停后,阿禾带来了个好消息:“我家那片地,开春打算种点豌豆,书上说豌豆耐寒,正好试试你讲的区田法。”他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田垄的样子,“到时候你来看看,说不定能结好多豆荚。”
一尘点点头,目光落在房梁上那串已经干透的野菊上,花瓣金黄依旧。他想,等明年春天,豌豆发芽的时候,那本《陶渊明集》里的书签,应该还带着淡淡的香吧。而地下室的书架上,又会多些带着泥土气的故事,和那些古老的文字一起,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像酿在陶罐里的咸菜,越久越有滋味。
开春后,豌豆真的种下了。阿禾每次来,总会带着田埂上最新鲜的消息——“豌豆冒出绿芽了,像刚出生的小鸡崽,怯生生的”“昨天浇了水,叶子舒展开了,嫩得能掐出水”。一尘就坐在书架旁,听他讲这些,手里摩挲着那本《农政全书》,仿佛书页间也长出了细密的根须。
清明前后,阿禾带来一捧带着露水的豌豆苗,嫩绿色的茎秆上还沾着湿泥。“给你栽在窗台上,能长出小豌豆呢。”他找了个旧搪瓷盆,装满从后山挖的腐殖土,小心翼翼地把豌豆苗栽进去,摆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地下室的窗台上,从此多了抹鲜活的绿。一尘每天给它浇水时,都会想起阿禾在田里忙碌的样子。豌豆苗长得很快,藤蔓顺着窗棂往上爬,没多久就缠满了铁栏杆,像给窗户挂了层绿帘子。
入夏的时候,藤蔓上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像串在绿线上的小蝴蝶。阿禾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尘在给花浇水,他笑着说:“快了,再过阵子就能摘豌豆荚了。”
那天,阿禾带来了新收的麦子,用布口袋装着,沉甸甸的。“磨成面粉,给你做麦饼吃。”他把麦子倒在干净的木板上,借着窗外的光挑拣里面的杂质,手指灵活地拨动着麦粒,像在清点满地的星星。
一尘蹲在旁边帮忙,麦粒从指缝漏下去,沙沙作响。“你家的麦子,比城里买的香。”他说。
“那是自然,”阿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施的是草木灰,浇的是山泉水,能不香吗?”说着,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布包里是只用麦秆编的小蚂蚱,翅膀是用豌豆花的花瓣粘的,栩栩如生。“学着编的,不太像。”阿禾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一尘接过来,指尖碰到麦秆的粗糙和花瓣的柔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把小蚂蚱放进《农政全书》里,正好夹在讲“麦作”的那一页,像给文字加了个生动的注脚。
豌豆荚成熟时,阿禾真的摘了满满一篮来。翠绿的豆荚鼓鼓的,剥开后,圆润的豌豆粒像翡翠珠子。他们在煤炉上支了口小锅,清水煮豌豆,香气飘得满地下室都是。
“尝尝,这可是咱们自己种的。”阿禾递过来一碗,眼里满是期待。
一尘咬了一颗,清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他看着窗台上依旧翠绿的豌豆藤,看着阿禾被炉火映红的脸,忽然觉得,地下室里的时光,就像这碗豌豆,慢慢熬煮着,越来越有滋味。
秋意再浓时,野菊又开了。阿禾没再邀请一尘去后山,而是背来了一大捆野菊,还有个新扎的竹筐。“今年的花比去年还好,给你装满满一筐,够你泡一整年的茶。”
他们一起把野菊倒挂在房梁上,金黄的花串垂下来,和去年的干枯花串相映成趣。一尘找出本新的空白笔记本,递给阿禾:“你说的那些种田的事,我记下来吧,以后翻看,就像又去了趟后山。”
阿禾愣了愣,接过笔,指尖有些发颤。他写下“豌豆,清明下种,芒种收获”,字迹歪歪扭扭,却很认真。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落在房梁的花窗上,落在书架的古籍上。一尘想,或许缘分就是这样,不用刻意去追寻,就像野菊每年都会盛开,就像豌豆总会结果,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读过的书,种过的花,都会悄悄留在时光里,酿成最醇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