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墙里墙外(2/2)
终于,她看到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群,院墙高大,门楣上似乎挂着匾额。她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近。
然而,待看清那匾额上的字时,她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那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方正的大字:上驷院。
上驷院?养马的地方?!太医院呢?青禾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懵了。
她对清宫布局的了解实在贫乏得可怜!只模糊记得太医院似乎在东边,却完全没意识到,它根本不在紫禁城内宫范围,而是在宫城之外的东交民巷附近。
一股强烈的懊恼和尴尬涌上心头。
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闯,竟跑到上驷院来了。这要是被人撞见,如何解释?
她慌忙转身,只想赶紧原路返回,祈祷千万别被人注意到。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站住!哪个宫的?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青禾心头一紧,暗叫不好。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转过身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宫装丽人。
那丽人约莫四十许,保养得宜,面容姣好,却带着一丝明艳的凌厉。
她穿着件玫瑰紫织金缠枝牡丹纹的锦缎旗袍,外罩一件滚着华丽貂锋的银灰色坎肩,发髻高绾,簪着点翠嵌宝的钿子和几支赤金步摇,通身气派逼人。
正是以泼辣爽利着称的宜妃郭络罗氏。
宜妃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眼神锐利的大宫女正冷冷地盯着青禾,方才出声喝问的显然就是她。
青禾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慌忙跪下,深深叩首:“奴婢给宜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奴婢是十五阿哥身边的宫女青禾,一时迷了路,惊扰娘娘凤驾,奴婢罪该万死!”
她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了一丝颤抖。
“十五阿哥身边的?”宜妃并未开口,她身边那位大宫女珊瑚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青禾,“迷路?迷路能迷到上驷院来?这地方,是你能瞎闯的?说!到底来干什么?是不是想窥探什么?”
语气咄咄逼人。
“回姑姑的话,”青禾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绝无窥探之意!奴婢……奴婢是想去太医院,请教些药材上的事,想着主子身体初愈,需得仔细调养。可奴婢愚钝,不熟悉宫里的路,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奴婢知错了!请娘娘和姑姑恕罪!”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把缘由推到了关心胤禑身体上。
“太医院?”珊瑚冷笑一声,显然不信,“太医院在宫外东江米巷,你这路迷得可真是巧!我看你是存心不良!”
“奴婢不敢!”青禾伏得更低。
一直未曾开口的宜妃,这时才慢悠悠地发话,声音带着慵懒的腔调:“十五阿哥身边的人?抬起头来。”
青禾依言,微微抬起一点头,视线只敢落在宜妃那华丽的衣摆和精致的绣花鞋尖上。
宜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在青禾脸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兴味:“倒是个齐整模样。关心主子是好事,可这宫里的规矩,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上驷院是管理御马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一句迷路就想轻轻揭过?”
“奴婢知罪!请娘娘责罚!”青禾心知辩解无用,只能再次叩首认错。
“责罚?”宜妃轻轻抚弄着腕上的一只通透翠镯,“念在你是初犯,又是关心阿哥的份上……”她顿了顿,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儿,对着上驷院的门,磕九个响头,好好记住这教训!再让珊瑚教教你,什么叫本分!”宜妃的声音陡然转冷。
“嗻……谢娘娘恩典。”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却不敢有丝毫违逆。
珊瑚立刻上前,冷声道:“听见娘娘的话了?还不快磕!要听见响!”
青禾咬紧牙关,在冰冷坚硬的宫砖上,对着上驷院那紧闭的大门,一个接一个地磕起头来。
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都像是在提醒她这宫廷的森严与冷酷,以及她因无知而付出的代价。
九下磕完,额头已是一片红肿,火辣辣地疼,眼前也有些发晕。
珊瑚似乎还不满意,又训斥了几句“认清身份”、“守好本分”之类的话,声音尖刻。
青禾垂首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宜妃觉得无趣,淡淡说了句“行了,滚吧”,她才在珊瑚鄙夷的目光中,如蒙大赦般踉跄起身,强忍着眩晕和屈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冷风吹在红肿的额头上,带来尖锐的刺痛。
青禾脚步虚浮地走在空旷的宫道上,方才宫外的阳光与自由气息仿佛一场遥远的梦。
这红墙金瓦的牢笼,无处不在的规矩与等级,还有那些轻易便能碾碎她的人……
这才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当暮色四合,胤禑带着一身市井的烟火气和几分意犹未尽回到阿哥所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青禾明显红肿淤青的额头。
她正低头在灯下缝补着什么,动作有些迟缓。
“这是怎么了?”胤禑皱起眉头,快步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额头的伤处。
青禾连忙放下针线,起身行礼:“主子回来了。奴婢……奴婢不小心在院里滑了一跤,磕到了台阶,不碍事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胤禑显然不信。那伤痕的位置和形状,不太像是摔跤磕的,倒像是……
他联想到宫里的某些规矩,脸色沉了下来:“说实话。谁为难你了?”
青禾心中一暖,却更不敢说出实情牵扯到宜妃。她垂下眼:“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主子放心,奴婢已经擦了药膏了。”
她岔开话题,“主子今日出宫可好?什刹海热闹吗?”
胤禑见她不肯说,也不再追问,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
他示意张保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张保捧上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给你带的。”胤禑拿起一串,递给青禾,“宫外的零嘴儿,酸甜开胃。”
晶莹的糖壳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青禾看着眼前这串还带着外面寒气的糖葫芦,又看看胤禑尚显稚气却带着关切的脸庞,鼻尖猛地一酸。
她连忙低下头,接过糖葫芦,指尖触到那冰凉,声音有些发哽:“谢……谢主子赏。”
“尝尝看。”胤禑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下一颗山楂,满足地眯起眼。
青禾小心地咬下一小口。
冰凉的糖壳碎裂,酸甜的山楂果肉在口中化开,强烈的滋味瞬间冲淡了额头的疼痛和心头的屈辱。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属于宫墙之外的酸甜。
“好吃吗?”胤禑问。
“嗯,”青禾用力点头,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很好吃,很甜。”
胤禑看着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糖葫芦。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宫外的喧嚣与自由,宫内的森严与倾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串酸甜的糖葫芦串了起来,成为这个初春寒夜里,一丝带着烟火气的微弱慰藉。
墙里墙外,终究是两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