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道争余烬(2/2)
“你的疑问,”石夫人终于开口,声音飘忽,“也是当年,我截教上下,乃至无数旁观者心中最大的不解与……悲愤。”
“事实上,”她缓缓道,“在太清道君明确表态加入玉清阵营之前,他曾亲身降临金鳌岛,入碧游宫,与师尊密谈良久。”
张钰精神一振,屏息凝听。
“当时,碧游宫外,众弟子皆能感受到宫中传出的、压抑却激烈的道韵波动。两位道君显然有过深入的争执,甚至是……激烈的辩论。”石夫人回忆道,“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事后,师尊亦从未详细提及。只有一些零星碎片,通过当时侍立宫门附近的童子、或因职责靠近的弟子口中,隐约流传出来。”
她看向张钰,复述着那流传了万古、却依旧令人费解的话语:
“太清道君曾言……‘尔等之道,无错。’”
张钰瞳孔一缩。
无错?太清道君承认截教之道无错?
“他还曾言……”石夫人眼中光芒复杂,“‘此天地之痼疾,确需雷霆手段。’”
张钰心跳加速。太清道君也认为那孕育中的“伪天命”是天地痼疾?需要截教这样的“雷霆手段”?
“但是,”石夫人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沉重与无奈,“太清道君最后留下的话,或者说,他坚持加入玉清阵营的根本理由,据传是——”
“太慢了。”
“太……慢了?”张钰喃喃重复,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这三个字,字面意思简单至极,但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无比突兀,无比……令人费解!
什么太慢了?截教的“革天”进程太慢了?还是指清除“天命”的影响太慢了?亦或是……别的什么?
“无人确切知晓,这三个字背后,究竟承载着太清道君怎样的推演、怎样的忧虑、怎样的……迫不得已。”石夫人叹息,“师尊未曾明言,太清道君亦未对外解释。只此三字,便成了横亘在我截教与太清之间,一道无法逾越、也无法理解的鸿沟。最终,谈判破裂,太清道君拂袖而去。”
“不久之后,”石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痛楚,“大战全面升级。太清道君正式加入战局,与玉清道君、禅宗二圣联手!”
“四位无上存在,合力围攻师尊!”石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即便过去了万载,那份绝望与悲愤依旧刻骨铭心,“即便师尊有诛仙剑阵这天地第一杀伐大阵在手,以一敌四,亦是……力有未逮!”
“那一战……”石夫人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回忆那天地崩坏、群星陨落的惨烈景象,“杀得寰宇失色,法则哀鸣,无数仙真陨落如雨,血染诸天!我截教万仙,死战不退,十不存一!碧游宫破,道统基业,几乎毁于一旦!”
“最终,为保住最后一丝元气,为不让截教道统彻底断绝,师尊不得不做出最痛苦的决定……放弃几乎所有外部势力与疆域,率领残部,退守金鳌岛,凭借诛仙剑阵与部分底蕴,布下重重禁制,闭门封山,舔舐伤口,以期……将来。”
院落中,死一般的寂静。
张钰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压着千钧巨石。他难以想象那场大战的惨烈,但能体会截教先辈的悲壮与无奈,更能感受到石夫人此刻心中那万载难消的沉痛与不甘。
许久,他才艰涩地开口,声音干哑:“夫人……此非战之罪,实乃……时也,命也。我截教上下,同心戮力,宁折不弯,纵然败退,亦是……虽败犹荣!前辈风骨,晚辈心向往之!”
他试图宽慰,却觉得言语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石夫人听到他的话,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苍老眼眸中的沉痛依旧,但此刻,却奇异般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芒。
她看着张钰,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悲戚、骄傲、讥诮,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信念。
“败了?”石夫人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击在张钰心头,“谁说我截教……败了?”
张钰一怔。
石夫人的嘴角,缓缓扯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弧度:
“我截教弟子,确实死伤无数,万仙星散,势力几乎消亡殆尽。从‘争霸’的角度看,我们一败涂地,付出了无法想象的惨重代价。”
她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那倔强的光芒大盛:
“但从‘革天’的目标而言——”
“我们成功了!”
张钰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石夫人。
“那被域外之力刺激、被各方愿力与陨落天帝遗泽催生而出的‘天命意志’雏形,”石夫人一字一句,“早在诛仙剑阵与四位无上交锋最激烈、天地法则动荡最剧的巅峰时刻,便被师尊牵引无边杀伐剑气,一举——湮灭! 其核心烙印尽数被诛仙剑气斩碎!”
“革天之目标,已然达成!”石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昂,“自那以后,直至今日,天地间再未有任何成形的‘天命意志’显现!万物生灵,依旧享自由,这便是我截教以血与火,为这天地众生,争来的!”
她盯着张钰,目光灼灼:“所以,我截教虽看似惨败,势力尽丧,但于大道而言——虽败犹胜! 而玉清、禅宗,乃至太清,他们看似联手‘击败’了我截教,取得了‘胜利’,但他们‘封天’的图谋,也因‘天命’雏形的湮灭、以及战后天地格局的剧变与各方制衡,至今未能实现!他们——虽胜犹败!”
张钰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浑身战栗,难以自已!
成功了!革天成功了!
即便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即便截教几乎覆灭,但先辈们挥剑向天的目标,竟然真的达成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悲壮、与沉重的使命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
然而,石夫人激昂的语气很快又低落下去,那丝光芒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望向远空,仿佛看到了无形中正在酝酿的新的风暴。
“不过……”她声音转沉,“近几万年来,域外之力……又有卷土重来、蠢蠢欲动之迹象。”
“玉清一脉,以此为由,再次活跃起来。他们游说各方势力,意图重启‘封天’之举!想借抵御域外威胁之名,行册封诸神、凝聚‘新天命’之实!而这一次……”
石夫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力与不甘:“我截教,却已元气大伤,人才凋零,再无力像当年那样,举教相抗,阻止他们了……”
张钰闻言,刚刚激荡起来的热血,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但他很快稳住心神,目光变得坚定:
“夫人,不必过于忧心。无论如何,我截教先辈已为这天地争取了数万载光阴!已然惠及无数生灵,功德无量!岂能说是白费功夫?即便未来再有风雨,我相信,只要截教道统不灭,精神不死,终有再起之时!”
石夫人回头看了张钰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宽慰,但更多的仍是化不开的沉痛:“我只是……心疼。心疼那么多同门师兄弟,血染碧游,魂归星海;心疼那些被玉清、禅宗联手封印于‘归墟’绝地、万载不得脱困的同道;更痛恨那些势力,在我教败退之后,落井下石,打压我教残部……此仇此恨,万载难消!”
张钰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对着石夫人,郑重地躬身一礼。
“夫人,弟子张钰,今日立誓。”他抬起头,“他日若弟子修行有成,必定手持三尺剑,为陨落的诸位截教前辈,讨还公道!定要让玉清、禅宗那些落井下石之辈,尝尝我截教剑锋之利!”
石夫人看着张钰,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张钰。”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你无需如此。更不必立此誓言。”
张钰一怔:“夫人……”
“那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恩怨,是‘革天之战’留下的血债。”石夫人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仇恨如火,可焚敌,亦可焚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那一代的使命,是‘革天’,是斩断枷锁。无论成败,无论代价,我们已尽力而为,无怨无悔。残留的恩怨,是我们这些‘旧时代’残魂需要面对与消解的东西,不该成为束缚你们这些‘新时代’希望的枷锁。”
她语重心长:“你继承的是截教的道统,而非单纯的仇恨。你的路在前方,在更高的境界,在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过去的血火拖拽着,陷入复仇的泥沼。那并非截教之道本意。”
张钰心中震动,为石夫人的胸怀与远见所折服,但一股更真实、更质朴的情感,却在他胸中涌动。
他再次摇头,神情带着一丝执拗:
“夫人,您说的道理,弟子明白。但弟子今日所言,并非全因截教教义,也非为标榜什么。”
他直视着石夫人的眼睛,坦然而真挚:
“弟子修行日短,对截教的辉煌与恩怨,体会或许不深。但弟子入道以来,所遇截教前辈——坤元师叔、紫云姐姐、您,还有未曾谋面却已予我庇护的无当圣母、长陵祖师……你们或传我道法,或护我周全,或为我铺路,或予我期望。此恩此情,张钰铭刻五内,不敢或忘!”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而有力:
“例如那玉清一脉,土龙敖圭,害的我长陵上下死伤无数,害的坤元师叔真灵泯灭。此乃私怨!他们若只是理念不同,弟子或可敬而远之。但覆我师门,伤我长辈……此等行径,已越道争之界,实为仇敌!”
张钰眼中,锐利的剑意一闪而逝:
“他日弟子若剑锋足够锋利,找玉清算账,不为教义大旗,只为——泄我心中私愤,报我切身之仇,偿我前辈之恩!此心此念,纯乎己身,与截教大道无关,却与张钰此人,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