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血沃坚城 狂澜难挽(2/2)
李嗣源在中军将台上,看得目眦欲裂,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郎们如同被收割的庄稼般一片片倒下,看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打造的炮车化为乌有,看着冲锋的势头一次次在那道黑色的城墙前撞得头破血流。
焦虑、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刘承珪和吴军战力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欲疯狂。
“不准退!谁敢给老子后退一步,格杀勿论!”李嗣源状若疯虎,咆哮着对身边的亲兵督战队吼道。
那些精锐的士卒,面无表情地提起马槊和战刀,策马立于冲锋队伍的后方,组成了无情的死亡线。
任何转身、迟疑、甚至只是速度稍慢的士卒,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力竭,立刻就会被督战队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在如此高压之下,已经被惨重伤亡和守军恐怖手段吓破胆的唐军士卒,只得在军官绝望的驱赶和身后冰冷的刀锋逼迫下,再一次发出不似人声的呐喊,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机械而麻木地向着那道吞噬生命的城墙涌去。
然而,勇气无法逾越技术的鸿沟,恐惧更无法摧毁严密的体系。
这种依靠杀戮和恐怖勉强维持的进攻势头,其脆弱性显而易见。
一些身处前线的老兵和低阶军官,已经从周围士卒那麻木的眼神深处,看到了压抑到极致的怨恨与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崩溃迹象。
军心,已如累卵。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烈日当空,又从午后厮杀到日头偏西。
魏州城墙依旧如同沉默的巨人,巍然矗立,“吴”字旗帜在夕阳如血的余晖中傲然飘扬,仿佛带着无尽的嘲讽。
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填平了护城河外的壕沟,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恶臭弥漫了整个战场,连天空的云彩似乎都被映照成了一片凄艳的赤红。
眼看着前线士卒的士气已然彻底崩溃,体力也透支到了极限,许多人只是凭借本能和身后的死亡威胁在机械地挪动脚步,再强攻下去,恐怕未等吴军组织反击,己方阵线就要彻底瓦解,甚至引发灾难性的营啸。
李嗣源纵然心中有无尽的不甘与暴怒,也只得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鸣金……收兵!”
凄凉的、带着颤音的收兵钲声,终于在那片尸山血海的上空艰难地响起,如同为这场徒劳而血腥的进攻画上了一个暂时休止符。
早已精神涣散、筋疲力尽的唐军士卒,如同退潮般仓皇溃退下来,许多人一回到相对安全的己方阵线后方,便直接瘫软在地,眼神空洞无物,仿佛魂魄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片修罗场。
伤兵被同伴或拖或抬,哀嚎声、哭泣声、军官试图重整队伍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败军之后的凄惨图景。
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炭火盆中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李嗣源铁青而扭曲的脸庞。
军司马捧着刚刚统计出来的伤亡册簿,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禀……禀大将军,今日攻城,初步统计……阵亡……两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逾三千……轻伤者,难以计数……炮车……全军覆没……云梯损毁……三十一架……冲车……五辆皆焚毁殆尽……”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报出,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在李嗣源的心头狠狠锉刮。
他颓然向后跌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一日!仅仅一日!近六千战损,这么多的进攻兵力被打残,却连魏州城墙的一块墙皮都没能真正剥落!
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帐内诸将皆垂首默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失败与绝望气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士卒的士气经此一役,已彻底垮掉,强攻魏州,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全军覆没的死路!
李嗣源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华丽的纹饰,脑海中思绪纷乱如麻,却又感觉一片空白。
他知道刘承珪是良将,却没想到其防御布置竟如此滴水不漏,坚韧至此!
他知道吴军器械精良,却没想到精良到足以形成碾压般的优势!他知道窦仪等人的投降影响恶劣,却没想到这影响竟如此致命,直接动摇了军心根本!
“传令……”良久,李嗣源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疲惫,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无力,“各营……抓紧时间……休整……救治伤员……修补……兵甲……”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命令:“明日……明日……再攻……”
这命令,虚弱得如同梦呓。明日再攻?用什么攻?用士卒们已然崩溃的斗志去攻?用所剩无几、简陋不堪的器械去攻?还是用他李嗣源这腔已然快要燃尽的疯狂去攻?
诸将沉默地领命,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帐,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沉重的阴霾与对未卜前途的深深忧虑。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没了魏州大地,也渐渐浸透了李嗣源那颗不断沉向冰冷深渊的心。魏州城头,灯火通明,守军将士依旧在警惕地巡逻,紧张地修补着白日里微不足道的损伤,士气高昂。而城外的唐军大营,则死寂一片,除了伤兵营里不时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以及巡营士卒那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再无他响。这寂静,比震天的厮杀声更令人窒息。
李嗣源倾尽全力掀起的狂澜,以近乎自毁的方式,狠狠拍打在魏州这座由刘承珪的智慧、吴军的精良器械以及无数守城将士的血肉共同筑成的钢铁壁垒之上。最终,除了撞得自身粉身碎骨、血浪滔天之外,终究,难挽其倾覆之势。北方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而那风暴的源头,或许并非来自城外绝望的敌军,而是来自伪唐那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根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