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人贡(2/2)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杜仲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从那惊心动魄的容光中强行挣脱出来,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徐天。
徐天脸上那抹讥诮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并未像其他将领那般失态,目光平静地从柳含烟那张足以倾国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额头紧贴地面的王璠身上,仿佛刚才看到的并非绝世美人,而是一件寻常的摆设。
“哦?倾国绝色?”徐天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杨隆演倒是舍得下本钱。还有呢?”他屈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胡床光滑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王璠紧绷的心弦上,“驱虎吞狼的把戏,唱完了美人计,该亮出杀招了吧?徐知诰的人头,你们打算出多少价码?”
王璠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他怎么会知道?!这借刀杀人之计,乃是广陵宫中秘议,除了大王和几位心腹重臣,绝无外人知晓!
“郡公……郡公明鉴万里!”王璠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带着哭腔,“大王……大王确有此意!徐知诰狼子野心,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实乃我大吴心腹之患!其精锐虽丧于郡公神威,然此獠奸狡,一日不除,终为祸端!若郡公肯高抬贵手,暂息雷霆之怒,我大吴愿奉上重金,并倾尽全力,为郡公提供徐逆行踪!只求郡公遣一旅精兵,追亡逐北,斩此逆贼之首级!届时,大王必重整河山,永世臣服于郡公麾下,岁岁纳贡,绝无二心!”
他砰砰地磕着头,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忠诚,将杨隆演那点“养精蓄锐,以待他日”的心思深深埋藏,只将“借刀杀人”的意图赤裸裸地捧了出来。
帅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的目光在王璠和徐天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惊疑和恍然。原来这割地献美之后,还藏着如此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
徐天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丝玩味,渐渐变得清晰,在空旷的帅帐中回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冰冷。
“永世臣服?绝无二心?”他止住笑,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道冰锥,直刺王璠的灵魂深处,“杨隆演当孤是三岁稚子,还是他宫里那些只会谄媚的阉人?今日他能献出徐知诰的人头求苟活,明日焉知他不会将孤的人头,献给汴梁,或者别的什么人?”
王璠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天却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帅帐的牛皮帷幕,望向广陵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漠然:
“金陵,孤自会去取。徐知诰的命,孤也记在账上。至于杨隆演……”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变得锋利如刀,“让他洗干净脖子,在广陵王宫里,好好等着孤。”
“轰!” 如同巨石投入冰湖。王璠眼前一黑,彻底瘫软下去,最后的希望彻底粉碎。
“拖出去。”徐天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人留下,东西也留下。让张谏清点入库。至于这位柳大家……”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香车中那抹素白的身影上,带着一丝审视的玩味,“孤的营帐,正好缺个暖床叠被的。带下去,好生安置。”
“遵命!”两名亲兵上前,将彻底瘫软如泥的王璠架了出去。帐内的吴国随员也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押走。只剩下那乘香车和车中静默的柳含烟。
侍女颤抖着想要搀扶柳含烟下车。她却轻轻抬手止住,自己扶着车辕,姿态优雅地缓缓步下香车。素白的鲛绡裙裾拂过沾染尘土的地面,却纤尘不染。
她再次向徐天盈盈一礼,低眉顺眼,温婉柔顺得无可挑剔,任由两名淮南军健妇上前,引着她走向大营深处,那顶为徐天准备的、最为宽大华丽的寝帐。
烛光摇曳,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纤细而神秘的影子。自始至终,她未发一言,温顺得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夜,深了。
白日里喧嚣震天的军营渐渐沉入疲惫的梦乡,只有刁斗的梆子声和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唯有中军帅帐区域,依旧灯火通明。
徐天的寝帐比帅帐更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帐内燃着数盏明亮的宫灯,光线柔和。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置于帐中,垂着厚重的锦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木气息,那是徐天素来喜欢的味道,用以驱散军营中无处不在的血腥与汗味。
然而此刻,这清冽的松木香中,却悄然融入了一缕更为清冷、更为幽邃的暗香。如同雪后初绽的寒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却又无孔不入地浸染着每一寸空间。
柳含烟安静地坐在宽大的床榻边缘。她已换下那身素白的鲛绡,此刻只穿着一件薄如烟雾的浅绯色软绸寝衣,勾勒出曼妙起伏的曲线。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衬得裸露的脖颈和肩头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她微微垂着头,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侧脸在灯下勾勒出完美的弧度,长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只余下一片温顺的、惹人怜爱的柔美。
帐帘掀开,徐天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已卸去外袍,只着一身玄色中衣,赤足踏在绒毯上。连日的征战在他眉宇间刻下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他身上带着帐外清冷的夜气和一丝尚未散尽的硝火味道,与帐内温暖的灯光和女子身上清冷的幽香形成了奇异的碰撞。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柳含烟笼罩。没有言语,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抬起了柳含烟精巧的下巴。
烛光毫无遮拦地映照在她脸上。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近看之下,更无一丝瑕疵。那双秋水明眸被迫抬起,水光潋滟,清晰地映出徐天冷峻的面容。眸子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怯、柔顺,还有一丝欲拒还迎的羞意,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瞬间融化。
“郡公……”她的声音轻颤,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尾音微微上挑,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徐天的手指并未离开,反而缓缓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下颌线条,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扫过她完美无瑕的眉眼、鼻梁、樱唇。那眼神,不像是在欣赏一件唾手可得的稀世珍宝,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武器?或者,一个谜题?
帐内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柳含烟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脸颊渐渐染上一层醉人的绯红,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饱满的胸脯在薄薄的寝衣下起伏。那楚楚可怜又暗含春情的模样,足以点燃最冰冷的血液。
就在这旖旎升温、仿佛下一刻便要天雷勾动地火的时刻,帐外突然传来杜仲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禀报声:
“郡公!广陵急报!”
帐内那微妙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滞。
徐天摩挲着柳含烟下颌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寒芒,随即松开手,沉声道:“讲。”
“刚截获密信!汴梁宣徽使赵岩心腹,已秘密抵达广陵!携朱友贞亲笔诏书及重礼,密会杨隆演!诏书内容尚不明,但其所携礼物中……”杜仲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有十二名绝色宫装美人!据闻……姿容不在帐内柳氏之下!”
帐内,柳含烟绞着衣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依旧低眉顺眼。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从徐天喉间溢出。他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的嘲弄和洞悉一切的森然。
“好一个杨隆演!好一个永世臣服,绝无二心!前脚刚把孤的‘美人’送来,后脚就忙着收汴梁的美人?”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帐中摆放着酒食的矮几。
就在徐天转身背对床榻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前一瞬还温顺如羔羊、娇羞不胜的柳含烟,眼中温婉的水光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锐利、淬毒般的寒芒,快如闪电,狠如毒蛇!所有的柔弱、羞怯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剥离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毫无感情的杀机!
她一直绞着衣带的右手猛地一抖!一根长约三寸、细若牛毛、通体闪烁着幽蓝色淬毒寒光的钢针,如同毒蛇吐信般从她指缝间悄无声息地弹出!动作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淡蓝色残影!没有风声,没有破空之响,那毒针精准无比,直刺徐天后颈要害——风府穴!此针之毒,见血封喉!
这一刺,时机把握妙到毫巅!正是徐天心神被汴梁密使消息所引、背对目标、旧力刚去新力未生、防御最为松懈的瞬间!动作更是快如鬼魅,狠辣刁钻到了极致!显然经过千锤百炼,是真正的杀人技!
眼看那幽蓝的针尖就要没入徐天毫无防备的后颈!
电光石火之间!
徐天那伸向酒壶的手,却仿佛早已预知!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骤然翻转!他并非去拿酒壶,而是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一把攫住了桌上那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厚实的青铜酒樽!
“咣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爆裂巨响,瞬间撕裂了寝帐内所有旖旎的假象!
那只沉重的青铜酒樽,竟在徐天沛然莫御的指力下,如同脆弱的陶器般轰然炸裂!坚硬的青铜碎片混合着冰冷的酒液,如同暴雨梨花般,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朝着身后柳含烟所在的方向,呈扇形激射而出!其中最大、最尖锐的一块碎片,更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取柳含烟刚刚弹出毒针的右手手腕!
快!太快了!
这反击,根本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的陷阱!
柳含烟眼中那必杀的寒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她完全没料到徐天的反应竟快至如斯!更没料到他的反击如此狂暴、如此精准!那激射而来的青铜碎片覆盖了她所有闪避的空间!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
那块最大的、边缘锋锐如刀的青铜碎片,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扎进了柳含烟纤细雪白的右手手腕!深可见骨!鲜血瞬间狂涌而出,染红了浅绯色的寝衣袖口,更将她指间那根幽蓝色的毒针撞飞出去,叮当一声落在绒毯上,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柳含烟喉间溢出。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大的惨叫,只是用左手死死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腕,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紫檀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抬起头,那双曾盈满秋水的眸子,此刻再无半分温顺,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怨毒、深入骨髓的惊悸,以及一丝……功败垂成的绝望。鲜血顺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雪白的绒毯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徐天缓缓转过身。他指间还残留着青铜酒樽碎裂时留下的冰冷触感和酒液的湿痕。玄色中衣的袖口,被溅出的酒液染深了一小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致命刺杀与雷霆反杀,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一步步走向柳含烟,靴子踏在染血的绒毯上,悄无声息。
他停在柳含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目光落在她染血的右手和那根掉落的毒针上,又缓缓移向她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广陵宫里,”徐天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柳含烟的心上,“可还留着孤的画像?画得……像不像?”
柳含烟如遭雷击,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击溃了所有心防!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从她踏入这个营帐的第一步起,或许更早……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谋划,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提线木偶戏!
看着柳含烟眼中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彻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惊骇和绝望,徐天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拖出去。”他不再看她,仿佛那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物件,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交给杜仲。撬开她的嘴,孤要知道广陵宫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美人’,还有多少……等着孤去摘的人头。”
帐帘掀开,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冲了进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因失血和剧痛而瘫软的柳含烟拖了出去,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寝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浓重的血腥味和清冷的幽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破碎的青铜片和溅落的酒液在绒毯上狼藉一片。
徐天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淮南舆图前,负手而立。他的目光越过象征金陵的标记,越过滚滚长江,死死钉在了舆图东面那个代表着杨吴都城广陵的圆点上。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里面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汴梁的美人?杨隆演的求和?广陵宫的画师和刺客?
这一切,都不过是通往最终王座道路上,几块硌脚却注定要被碾碎的顽石。
“传令!”徐天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帐内所有残存的旖旎与血腥,只剩下金戈铁马的铮鸣:
“全军拔营!即刻渡江!”
“目标——金陵!”
“破城之后,直趋广陵!”
“杨隆演的人头,悬于辕门之前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席卷天下的凛冽杀意,“东市口的人头架,还空着半边!正好,留给徐知诰!”
帐外,静候命令的杜仲、徐忠等将领轰然应诺:
“遵令!!!”
吼声如雷,撕裂了沉沉的夜幕。整个淮南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无数火把被点燃,汇成一片汹涌的火海。战鼓隆隆,号角呜咽,刀甲铿锵!士兵们从营帐中蜂拥而出,迅速集结,沉默而迅疾地扑向江边停泊的战船。火光映照着无数张年轻而狂热的脸庞,眼中只剩下对杀戮与征服的渴望。
长江的怒涛声,仿佛也在应和着这战争的号角,变得更加汹涌澎湃。黑色的浪潮,裹挟着焚天的烈焰与冰冷的铁甲,无可阻挡地,扑向那灯火摇曳、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