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饿鬼营(1/2)
寿州城头的梁字旗,被硝烟和尚未干涸的血浆浸透,在带着腐肉气味的晚风中沉重地飘荡,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城西,一片毗邻乱葬岗、早已断了香火的破庙,成了徐天这支新编“丙字都”的栖身之所。
推开那扇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的庙门,一股浓烈的汗臭、伤口溃烂的甜腥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而成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徐天脸上。
庙堂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二十几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他们蜷缩在断壁残垣下、倾倒的泥塑神像旁,眼神空洞、麻木,又或是燃烧着一种濒临疯狂的饥饿。
几个士兵正为一小团黑乎乎、沾满泥浆的东西撕打。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徐天看清了——那是半条刚死不久、被野狗啃过的小狗尸体。
一个断了右臂的汉子,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攥着一条狗腿,布满黄垢的牙齿狠狠咬在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贪婪地吸吮着里面一点可怜的骨髓。
旁边一个脚踝肿胀溃烂、流着黄水的士兵,正把剥下来、还带着毛和血污的狗皮,往自己露着骨头的烂脚上用力裹缠,试图抵挡深秋的寒气。
“队正老爷大驾光临,是来给咱们放粮,还是来收尸啊?”一个沙哑、带着浓浓讥讽的声音响起。那个断臂汉子抬起头,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浑浊的独眼像淬了毒的刀子,直勾勾地扎在徐天身上。
徐天认出来了,是那个在瓮城甬道里,用一条命拖住矛杆为他创造机会的老兵——杜瘸子(他现在知道这诨号了)。
徐天没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他肩上扛着两个鼓囊囊、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粗麻布袋,沉甸甸的。这是他去军需处领来的,王茂章特批的两袋粟米——丙字都五十人三天的口粮。
他走到那尊半边脸都塌了的韦陀神像前,供桌早已朽烂不堪。他双臂发力,将两袋沉重的米袋狠狠砸在残留的半截石供桌上。
“砰!”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袋子裂开一道缝,金黄色的粟米粒漏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却致命的光泽。
这光芒,瞬间点燃了庙里所有饿鬼眼中沉寂的火焰!
“米!是米!”
“粮食!有吃的了!”
七八双枯瘦、沾满污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如同饿狼的爪子,带着破空的风声,猛地插向那裂开的米袋!贪婪、疯狂,完全无视了站在一旁的徐天,也忘记了彼此是同袍。他们的眼里只剩下那救命的粟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为了多抓一把米,手臂互相撞击、推搡,甚至有人张口去咬旁边伸过来的手!
就在这混乱即将演变成又一场血腥厮杀的瞬间!
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亮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狠厉的破空声!
“噗嗤!”
一只伸得最快、抓得最狠的手,齐腕而断!
那只断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指缝里紧紧攥着一大把金黄的粟米,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和污秽的地面上。几粒米从断手的指缝间蹦跳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庙堂里只剩下断手士兵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以及血液喷溅在米袋和地面上的滋滋声。
杜瘸子面无表情地将那柄还在滴血的豁口横刀在裤腿上随意蹭了蹭,刀口崩裂的卷刃处挂着一点碎肉。他那只独眼,像黑夜里的独狼,缓缓扫过所有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疯狂与贪婪的士兵。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徐天抬起脚,踩在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断手上,冰冷的靴底碾着断口处的血肉和骨茬。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进死寂的空气:“按伍分粮,生火造饭。想吃顿饱的,按规矩来。”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些因恐惧和剧痛而扭曲的脸,“饿疯了,等不及的——”他指向庙门外那片磷火飘荡、鬼影幢幢的乱葬岗,“跟我走,去弄肉。”
中军帐·血符
寿州城守府临时充作的中军帐内,弥漫着煮马皮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帐帘厚重,隔绝了外间伤兵的哀嚎,却隔不开那股死亡的气息。
王茂章的金甲卸在一旁,只着内衬的软甲,正用一块沾水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狭长的障刀。刀身雪亮,映着他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
徐天单膝跪在沾满泥泞和深褐色血渍的毡毯上,姿态恭谨,头颅微垂。他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肩头被剜掉箭簇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裹着,渗出暗红的血渍。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和全身各处的钝痛。帐内还有几名都将、校尉肃立两侧,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寿州断后,识破淮南伏兵,护帅突围。”王茂章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帐内却异常清晰。他放下布,拿起案上一块沾血的铜牌——那是徐天从被他咬死的淮南军校尉身上割下的腰牌。“寿州夺门,破敌锋锐,斩首七级…阵斩校尉一级。”
王茂章的手指在腰牌边缘那半片干瘪发黑的耳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落在徐天身上:“徐天。”
“卑职在。”徐天声音嘶哑。
“营州都溃兵徐三郎,死了。”王茂章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活下来的,是你徐天。”他顿了顿,拿起案上一枚比普通兵牌厚重许多、边缘刻着虎纹的铜符,用刀尖随意一挑。
铜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啪”地一声落在徐天面前的地毡上,溅起几点灰尘。
“丙字都队正,辖五十人。”王茂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即刻生效。”
帐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队正!从一介溃兵小卒,直接擢升为统辖五十人的队正!这简直是破格的跃升!要知道,许多积年的老卒,熬到死也未必能摸到这个位置的门槛。
那几名都将、校尉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敌意。
一只穿着精良铁网靴的大脚,带着浓重的尸脓甜腥味,猛地踩在了那枚还沾着徐天汗渍的铜符上!靴底用力碾磨着,仿佛要将这象征新职的符牌踩进肮脏的地毡里。
“小子,”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位置,原是我兄弟赵五的。” 徐天微微抬眼,看清了来人。
是王茂章的心腹亲兵统领,赵九!他那张因酒色过度而浮肿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跳动,双眼死死盯着徐天,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今早…刚烂在伤兵营里!肠子都流了一地!就为了护着王帅从庐州那个鬼地方冲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天脸上,那只踩着铜符的脚更加用力。
徐天能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那股混杂着汗臭、血腥和伤口腐烂的浓烈甜腥气,那是死亡的味道,也是赤裸裸的威胁。赵九的手,那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正像铁钳般抓向他的左臂——那里刚被剜去箭簇,皮开肉绽!
就在赵九的手指即将碰到那染血的破布时,徐天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怒吼。他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爆发!跪姿不变,右腿膝盖如同攻城锤,带着全身拧转发出的力量,狠狠向上顶去!目标精准无比——赵九毫无防备的裆部!
“唔——!”一声极其沉闷、痛苦到扭曲的闷哼从赵九喉咙里挤出!他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取代,眼珠暴突,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捂着裆部,身体佝偻着向后踉跄,那张涨红的脸瞬间褪成惨白,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那几个原本等着看热闹的都将校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从轻蔑变成了骇然。他们看向徐天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这小子…他怎么敢?!在帅帐之内,当着王帅的面,直接对亲兵统领下如此狠手?!
赵九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怨毒到极点的目光死死钉在徐天身上,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王茂章依旧擦拭着他的障刀,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狠辣反击,以及赵九痛苦蜷缩在地的惨状,都不过是拂过帐帘的一缕微风。
“不服气的,”王茂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去寿州城下,把赵五兄弟的肠子捡回来,看看能不能缝上。”他拿起一根新削好的箭杆,对着烛光看了看锋利的尖端,“缝上了,这队正的位置,还归你赵家。”
赵九的身体猛地一僵,怨毒的眼神中瞬间掺杂了浓重的恐惧。去寿州城下捡肠子?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淮南军“黑云都”的马蹄和朱瑾的屠刀,会把他撕成碎片!
王茂章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依旧单膝跪地、呼吸略显粗重、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徐天:“滚出去,带好你的人。明日辰时,校场点兵。”
“卑职领命!”徐天沉声应道。他伸出手,拨开赵九那只无力垂下的脚,捡起那枚被踩得沾满泥污的铜符。冰冷的金属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虎纹边缘硌着掌纹,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地上蜷缩的赵九一眼,转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帐外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却远比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要清爽得多。怀里的铜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口。
他知道,这枚小小的铜符,既是通往乱世权力阶梯的第一块垫脚石,也是将他牢牢绑在这架血肉战车上的绞索,更是赵九和他背后势力不死不休的仇怨标记。
破庙·饿鬼点兵
当夜,破庙韦陀像前摇曳的篝火旁,徐天摊开了那卷同样沾着血污、字迹模糊的兵册。三十一张菜色、肮脏、布满伤痕却因饱食而暂时放松下来的脸,在火光跳跃下忽明忽暗,如同地狱饿鬼的聚会。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