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山水无言,笔底千钧(1/2)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驶上了相对平坦的县道。窗外,热带雨林的浓绿逐渐被整齐的橡胶林和茶园取代,但车里的气氛却比雨林还要沉闷。
林枫坐在副驾驶座,膝盖上摊开着那本跟随他多年的工作笔记。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
“上午九点四十分抵达西双版纳嘎洒机场,未通知地方,直奔勐龙镇曼嘎村。该村位于中缅边境,距国境线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全村六十七户,常住四十二户……”
他顿了顿,眼前浮现出岩摆那张黝黑而愁苦的脸,还有那位老妇人说到儿子失联时颤抖的双手。笔尖继续移动:
“经初步了解,该村至少有二十三年轻人失联,家属反映系被‘高薪工作’诱骗至缅北,初期尚有联系,后中断。村民岩罕老人,七十四岁,孙子去年初中毕业被骗,至今生死不明。老人曾多次向镇、县公安机关反映,答复均为‘跨境案件侦办难度大’。”
写下这几个字时,林枫的手微微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村民普遍对政府信任度低。座谈会上,多人反映‘报警无用’‘怕被报复’。寨内有疑似境外眼线,骑缅甸牌照摩托车,行为可疑。边境管控存在明显漏洞,曼嘎村段河道窄处仅二十余米,枯水期可涉水而过,虽已封闭竹桥,但岸边发现新鲜车辙及脚印。”
他停下笔,看向窗外。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连片的茶园,戴着斗笠的茶农正在劳作,这是进入普洱地界了。那些躬身的背影,和曼嘎村的老人何其相似。
“林书记,”后座的周明远打破了沉默,“我在想,版纳有橡胶,普洱有茶叶,都是好资源,为什么没能让边民真正富起来?”
林枫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过头,问开车的民警小刀:“小刀,你家是普洱的吧?茶农一年能挣多少?”
小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发涩:“要是家里有几亩古树茶,年份好的话,一公斤毛茶能卖上千块,一年挣个两三万没问题。但大多数茶农种的是台地茶,一公斤鲜叶才卖七八块,四斤鲜叶出一斤毛茶,忙活一年,一亩地也就挣三四千。家里要是有五六亩地,再刨去肥料、人工,剩下的……刚够温饱。”
“七八块一公斤……”周明远重复着这个数字,眉头紧锁,“我在江东调研时,那边的品牌茶叶,一公斤能卖到上千甚至上万。”
“渠道不一样。”林枫接话,“边民缺技术、缺品牌、更缺销售渠道。好东西卖不上价,这就是现实。”
他重新拿起笔,在刚才的记录优势,产业低端化,附加值低,边民增收困难。”
车队继续前行,下午三点抵达普洱市澜沧县的一个边境乡。这里的情况与曼嘎村不同,寨子看上去整齐些,不少人家盖起了砖瓦房,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乡党委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李,得知调研组身份后,脸色有些复杂。他没有安排座谈会,而是直接领着林枫一行人去了寨子最西头的一户人家。
“这是老杨头家。”李书记声音很低,“他儿子的事……唉,您们自己看吧。”
低矮的砖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呆呆地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手里攥着一张照片。见到有人来,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
“老杨,省里领导来看你了。”李书记提高声音。
老人没什么反应。他老伴从里屋出来,是个瘦小的老妇人,眼睛红肿着。看到林枫一行人,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领导,救救我儿子吧……求求你们了……”
岩温和马文远赶紧上前扶起她。老妇人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经过:她儿子杨建国,三十二岁,原本在乡里开个小货车。去年听说去缅甸开货车能挣大钱,一个月两三万,就跟着人过去了。开始两个月还往家里打电话,说是在物流公司开车,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上个月彻底断了。
“前几天……有人用我儿子的手机打来电话……”老妇人浑身发抖,“说……说我儿子欠了他们二十万赌债,让拿钱赎人……不然就……就砍手砍脚……”
堂屋里一片死寂。秦卫东脸色铁青,罗建国拳头握得咯咯响。周明远别过脸去,李悦教授咬着嘴唇,手里的笔几乎要折断。
林枫走到老杨头面前,蹲下身,轻轻拿过他手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年轻的杨建国笑着搂着父母,背景是寨子里的老榕树。
“老人家,”林枫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您儿子的事,我们管。”
老杨头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真……真的?”
“真的。”林枫一字一顿,“我们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离开老杨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山峦染成血色,寨子里升起袅袅炊烟,这本该是安宁的景象,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乡政府会议室里,李书记拿来一摞材料:“林书记,不瞒您说,我们乡像杨建国这样的情况,已经掌握了十七例。还有更多家属不敢说、不愿说。我们报上去,县里说等统一行动,可这一等就是半年、一年……”
林枫翻看着那些材料,每一页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有的被骗去搞电诈,有的被骗去赌博,有的甚至被骗去运毒。最年轻的才十九岁,最大的四十五岁,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为什么这么多人会相信那些谎言?”他问。
李书记苦笑:“穷啊,林书记。咱们这里,人均耕地不到一亩,种茶叶一年挣四五千,打工去城里一个月三四千。可那边说一个月两三万,谁能不动心?就算知道有风险,也想着搏一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更邪乎的。有些人回来过,穿金戴银,在寨子里盖起了三层小楼。他们不说自己在那边干什么,但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这种示范效应,比什么宣传都厉害。”
林枫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在曼嘎村看到的那些新盖的砖房,当时还觉得是好事,现在看来……
“那些回来的人,你们掌握情况吗?”罗建国问。
“掌握一些,但很难处理。”李书记无奈,“他们确实赚了钱,但咬定是在那边做正当生意。我们没证据,总不能因为人家有钱就抓人吧?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而且寨子里有人护着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有的还是亲戚。我们要是查得紧了,就有人说我们‘眼红’‘不让人挣钱’。”
复杂,太复杂了。林枫在笔记本上写下:“边境地区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现象——非法暴利产业吸引劳动力,挤压正当产业;违法者炫耀性消费形成不良示范;宗族关系网成为保护伞。”
这一晚,调研组住在乡里的招待所。条件简陋,但没人抱怨。晚饭是简单的农家菜,大家吃得索然无味。
饭后,林枫把所有人召集到自己的房间。十来个人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里,气氛凝重。
“都说说吧,今天看到的情况。”林枫的声音有些沙哑。
岩温第一个开口,这位傣族汉子的眼眶是红的:“林书记,我是版纳人,从小在边境长大。但我从来不知道,情况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那些老人跪下来求我们的时候,我……我心里像刀割一样。”
罗建国接过话:“从公安角度看,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犯罪问题,而是渗透与反渗透、侵蚀与反侵蚀的斗争。犯罪分子在用金钱腐蚀我们的边疆,在动摇群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
秦卫东从专业角度分析:“我观察了地形,边境线太长,很多地方山高林密,光靠人力巡逻根本防不住。必须上科技手段——无人机、热成像、震动传感器。但这需要钱,需要技术,更需要时间。”
周明远从经济角度思考:“要切断犯罪诱惑,必须让正当产业能挣到钱。我初步算了一下,如果能把茶叶的收购价提高百分之三十,把销售渠道打通,让茶农一年能挣到两三万,很多人就不会铤而走险。”
李悦教授提出技术方案:“通信是关键。很多边民被骗,是因为信息闭塞。如果我们能在每个边境村寨建立无线广播系统,每天用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播放反诈信息、法律知识,同时改善移动网络覆盖,就能提高群众的防范意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将近两个小时。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出了看法,但越说越感到问题的复杂和艰巨——这不是单一部门能解决的,需要经济、政法、民族、外交、技术多管齐下;这不是短期能见效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这更不是简单打击就能根治的,必须铲除犯罪滋生的土壤。
夜深了,其他人陆续回房休息。林枫独自留在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在笔记本上记录:
“普洱市澜沧县某边境乡,已掌握十七例边民被诱骗至缅北案。杨建国案典型——以高薪工作为诱饵,出境后控制人身自由,以赌博欠债为由勒索家属。犯罪嫌疑人手法娴熟,显然已形成固定模式。”
“更深层问题显现:一是有出境从事非法活动人员回乡后炫耀性消费,形成‘犯罪致富’不良示范;二是宗族关系网络成为违法犯罪保护伞,基层治理遇到‘人情关’;三是边民对正当产业失去信心,‘笑贫不笑娼’心态滋生。”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走到窗前。乡里的夜晚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远处的大山在月光下显出黝黑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刚重生时立下的誓言——要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从北阳到江东,他确实解决了不少问题,推动了发展。但直到今天,站在这西南边陲,看着那些无助的眼神,听着那些绝望的哭泣,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重任在肩”。
这不是经济增长几个百分点的问题,不是上几个大项目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命安全、家庭完整,关系到边疆的长治久安,关系到国家的领土主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青云发来的短信:“到哪了?注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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