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九)(089)(2/2)
这些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两位老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公公变得更加沉默,脊背佝偻得几乎要折断,走路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拖沓感。婆婆则迅速地枯萎下去,眼神越发空茫呆滞,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对着建成那件旧褂子默默垂泪。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像一块巨大的、脏污的铅块压在头顶。我下班刚走到公婆家那条狭窄的巷子口,就看见家门口围了几个人。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
只见三叔公和张建军,还有那个一脸凶相的王有田,正堵在公婆家低矮的院门口。三叔公双手背在身后,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一种假惺惺的、令人作呕的“惋惜”表情。张建军则抱着胳膊,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笑。王有田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里,双手叉腰,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
公公佝偻着背,站在门内,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婆婆则被吓得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惊恐苍白的脸。
“……老哥啊,你看看你,唉!”三叔公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要是听我的,让有田进门,帮着顶起张家门户,生个一儿半女,哪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卖房?那是败家啊!建成在九泉之下,能闭眼吗?”
“就是!”张建军立刻接口,声音尖利,“现在倒好,房子贱卖,钱分了,你们老两口能花几天?以后谁给你们养老送终?谁给建成摔盆捧灵?张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绝户的名声,你们背得起,我们本家可丢不起这人!”
“绝户”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公公的神经上。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起来!他指着三叔公,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土地上。
“爸!”我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扶住公公摇摇欲坠的身体,愤怒地瞪着门外那几张令人憎恶的脸,“你们滚!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哟,扫把星回来了?”张建军斜睨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房子都要卖了,还在这儿逞什么能?卖了房,拿了钱,赶紧滚出县城!别在这儿继续克人克己了!”
王有田往前踏了一步,他那矮壮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凶狠的目光像两把冰锥,直直刺向我:“小娘们儿,上次在派出所的事,还没完呢!房子卖了最好,省得老子惦记!拿了钱赶紧滚蛋!再让老子在这片儿看见你,打断你的腿!”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赤裸裸的暴戾威胁,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过来。
“你们……你们……”公公气得浑身乱颤,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脸色由灰败转为骇人的酱紫。
“他爸!”婆婆惊恐地哭喊起来,从门后冲出来,手忙脚乱地给公公拍背。
“滚!都给我滚!”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巨大的愤怒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眼泪却不争气地汹涌而出。我抄起门边立着的一把旧扫帚,像疯了一样朝着门口那几个人影挥舞过去!
“啧!疯婆子!”张建军啐了一口,拉着三叔公往后退了一步。王有田则阴沉着脸,凶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恐惧。他似乎还想上前,被三叔公拉了一把。
“行了,建军,有田,跟个疯寡妇计较什么?”三叔公摆摆手,脸上恢复了那种假仁假义的族老威严,浑浊的眼睛扫过剧烈咳嗽的公公和哭喊的婆婆,最后落在我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和最后的警告:“房子,卖了也好。拿了钱,赶紧走人!走得远远的!别在张家地界上再碍眼!要是再磨蹭……”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有田,“哼,别怪我们本家不念最后一点血脉情分!”
说完,他背着手,像得胜的将军,带着张建军和王有田,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巷子昏暗的暮色里。
院子里只剩下公公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婆婆惊恐的哭喊,和我粗重压抑的喘息。我扔下扫帚,看着公公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痛苦模样,看着婆婆绝望无助的泪水,看着这破败小院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屈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恨意,像毒藤一样紧紧缠绕住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
卖房,是割肉剜心。
不卖,是坐以待毙。
而无论选择哪条路,都逃不开这群鬣狗贪婪凶残的撕咬和羞辱!
“爸!爸!”我扑过去,和婆婆一起扶住几乎瘫软的公公。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像一截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朽木。
夜幕彻底降临,将这座被绝望笼罩的小院,连同那间等待出售的冰冷空房,一同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巷子深处,似乎还回荡着三叔公那阴冷的警告和王有田凶狠的眼神。
这间空房,成了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的出售,似乎远非解脱,而是另一场更残酷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