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三)(068)(2/2)
手术室外漫长的等待,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如同钝刀割肉。冰冷的座椅,惨白的灯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那盏始终亮着的、象征着未知与煎熬的“手术中”红灯,构成了一座绝望的监牢。陈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奶奶在昏暗的灯下,用枯瘦的手笨拙地一层层打开油纸包,露出那本棕色存折;奶奶在电话那头带着浓重乡音的笑:“锐娃,玩好……”;那张泛黄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自立”……
曾经,他以为“自立”就是靠自己赚一份工资,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钱。直到此刻,面对这扇隔绝生死的大门,面对那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家庭的巨额费用,他才在巨大的恐慌和无力中,第一次触摸到了“自立”那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真实内核——它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不依赖,更是在风雨骤来时,有足够的肩膀去扛起责任,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想守护的人。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薄薄的衬衫口袋布料,紧紧攥住了里面那个硬硬的、磨旧的存折。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这一次,不再是被鞭策的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同舟共济的支撑。这本小小的册子,曾是奶奶无声的爱与牺牲;如今,它更像一个沉甸甸的警醒和信物,提醒他必须真正地、牢牢地“立”起来。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盏刺眼的红灯熄灭了。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主刀医生带着一身疲惫走了出来。
“医生!怎么样?”陈锐第一个冲上去,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手术算是……成功了。血肿清除得比较干净。但病人年纪太大,基础情况差,出血对脑组织的损伤是肯定的。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接下来要在IcU密切观察,扛过感染关、水肿关……每一步都很关键。”
成功!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陈锐心头的厚重阴霾。巨大的庆幸和更深的忧虑同时攫住了他。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
奶奶被推了出来,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纸,只有旁边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陈锐和父母扑到移动病床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毫无生气的脸,母亲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IcU外无休止的守候。高昂的费用单据像雪片一样飞来。陈锐银行卡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如同投入无底洞的几粒石子,瞬间就没了踪影。他沉默地刷空了那张额度不高的信用卡,又毫不犹豫地联系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尚可的同学和朋友,开口借钱。没有华丽的措辞,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有一句句沉重的“家里老人急病,急需救命钱,算我借的,一定尽快还”。
让他意外的是,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的冷漠或推诿。王磊第一个打来了电话:“锐哥!账号发我!手头不多,先转你两万应应急!”语气带着久违的、不容置疑的义气。曾经一起在海岛被他“请客”的同学,或多或少都伸出了援手。甚至那个当初在项目上让他栽了跟头的组长,不知从什么渠道听说了消息,也托人给他转了一笔钱,附言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挺住,加油。”
这些雪中送炭的情谊,像寒冬里的一簇簇炭火,温暖着陈锐冰冷而紧绷的心。他记下每一笔借款,郑重地承诺着还款日期。他知道,这些钱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一份份沉甸甸的信任。而守护这份信任,同样是“自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公司那边,主管在了解情况后,难得地宽容,同意了他远程处理一些紧急事务的请求。于是,IcU外冰冷的走廊一角,成了陈锐临时的“工位”。他蜷缩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一边处理着那些琐碎的系统bug和报表需求,一边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IcU大门。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他不再抱怨工作的枯燥无味,每一次成功修复一个微小的问题,每一次按时提交一份报告,都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攒着给奶奶续命的钱,一点一点地履行着自己对工作、对借款人的责任。
夜深人静,病房外的走廊只剩下他一人。他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合上电脑。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贴身的口袋里,再次拿出那本磨旧的存折和那张泛黄的纸条。
这一次,他没有看存折里早已清空的记录。他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纸条上那“自立”二字深深的凹痕。那凹痕硌着他的指尖,也清晰地硌在他心上。
他抬起头,望向IcU紧闭的大门。门的那一边,奶奶在生死线上挣扎;门的这一边,他在现实的泥泞中跋涉。曾经,奶奶用这本存折,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他,希望他能“立”起来。如今,轮到他了。
他紧紧攥着存折和纸条,仿佛攥着唯一的武器和信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望着那扇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像是在对奶奶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奶奶,您要挺住。”
“我会立住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