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鼠两端(一)(033)(2/2)
他点点头:“我知道,妈。”
阳娬妩那边并非全无动静。分手后约莫半个月,她给陈卓发过一条长长的信息,字里行间带着委屈和试图挽回的意味。大意是知道他有顾虑了,她“可以试着学一点”,末尾还附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表情。陈卓把手机递给我看时,神情复杂,手指在删除键上方悬停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是把手机锁屏,塞回裤兜,像藏起一块烫手的烙铁。他没回复,也没删除那条信息。有些裂缝一旦产生,纵使一方后来试图用浆糊去粘补,也终究是掩耳盗铃,里面的隔阂与疑虑,早已如藤蔓般无声滋长,缠死了回头路。
陈卓和朱娇英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她的出租屋。陈卓回来时,身上似乎还带着那方小天地里特有的温暖气息,是油烟、洗涤剂和阳光晒过被褥混合的味道。
“她自己下厨弄了几个菜,”陈卓的语气里有种踏实的赞许,“真挺像样,尤其那个红烧排骨,火候味道都正好。吃完饭,她利利索索就收拾了,一点不拖泥带水。” 他眼里有光,是看到生活具体模样后的一种安心,“她家……好像是在挺偏的一个农村,条件可能不太好。聊起来,她说家里弟弟还在念书,她每月都往家寄点钱。挺不容易的。”
这“寄钱”二字像根极细的刺,在我心里轻轻扎了一下。负担重,这从来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我看着他舒展的眉宇,最终把这点隐忧咽了回去。眼下这点光亮来之不易,何必急着泼冷水?
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朱娇英有时会做些拿手的点心和卤味,让陈卓带回来。东西用朴素的保鲜盒装着,味道却实在熨帖。家里的餐桌上,渐渐又有了说笑声。陈卓整个人的状态松弛下来,像一张被重新绷紧又调试好的弓。
某个周末午后,阳光暖得让人慵懒。陈卓在客厅沙发上看书,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正从厨房出来,瞥见他拿起手机,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阳娬妩”。
他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仿佛面对的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一个幽深莫测、布满回忆青苔的洞口。窗外有风掠过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屋里一片沉寂。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最终还是移开手指,任由那铃声兀自响着,直到耗尽力气,彻底安静下去。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放下手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书页上。然而那片刻的凝滞和寂静里,分明涌动着一种无声的抉择。过去那条看似光鲜亮丽却注定荆棘密布的路,终究被他决绝地堵死了。
几天后,陈卓主动提出要带朱娇英回家吃饭。那天朱娇英来得早,手里提着几袋新鲜菜蔬,一进门就熟稔地扎进厨房,系上围裙。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哗哗的洗菜水流声,热油下锅的“滋啦”声,瞬间填满了这个安静了太久的家。厨房很快被温暖的水汽和饭菜香笼罩,她忙碌的身影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生动扎实。
陈卓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忙活,眼神温和专注。朱娇英偶然回头,撞上他的目光,脸微微一红,带着点乡下姑娘的腼腆,低声道:“你去客厅陪阿姨看电视吧,这里油烟大。”
“没事,”陈卓没动,“就想看看。”
我坐在客厅,看着门框边儿子那个安稳的侧影,听着厨房里充满活力的声响。朱娇英手脚麻利地操持着,动作间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干练。她端菜出来时,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笑容却真诚明亮:“阿姨,您尝尝这个,我们老家的做法。”
饭菜摆上桌,简单却热气腾腾。陈卓给朱娇英夹了一筷子菜,很自然。朱娇英小声说着“够了够了”,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饭桌上话不多,却有种踏实的暖流在静静流淌。朱娇英的勤快和实在,如同冬日里烧得旺旺的炉火,驱散了长久以来盘旋在这个家里的那点无形的寒意与虚浮。陈卓眉宇间是少有的舒展,他吃得比平时多,偶尔和朱娇英低声交谈几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和。
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我心底最后那点关于“负担”的忧虑,如同冰面遇阳,缓缓化开。生活终究不是云端漫步,它需要这样一双能稳稳踩在地上的脚,需要这样一副肯俯身扛起柴米油盐的肩膀。无论前路是否仍有沟坎,至少此刻,这餐饭的滋味、这满屋的烟火、这忙碌身影带来的踏实暖意,都无比真切地告诉我——他们正走在一条结结实实、通往寻常日子的路上。
这路或许没有金箔铺地,却印满了踏踏实实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