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四)(031)(2/2)
回到江门那间临时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王香花看着低头不语的一双儿女,又翻出那本族谱看了看。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江门,这座埋葬了她青春、奋斗、失败、婚姻和最后一点积蓄的城市,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冰冷的钢筋水泥和沉重的回忆。
一个念头在她疲惫的心里渐渐清晰:离开这里。彻底离开。
她开始查资料,打电话。对比来对比去,长沙的房价比江门便宜不少,房租也更低。更重要的是,她打听过,长沙几所重点高中的升学率、教育资源,远非江门可比。女儿成绩中等,儿子还算聪颖,留在江门,看不到太好的出路。她自己呢?在长沙做过护工、保洁,人脉虽浅薄,但至少知道门路。周善良那个实在人,或许还能帮衬一二。
几天后,她拨通了周善良的电话,声音带着久违的、寻求帮助的小心翼翼:“小周老板,是我,王香花。有件事……想麻烦你打听打听。我想带孩子……转到长沙来读书,你看……方不方便问问路子?主要是孩子读书的事……”
电话那头的周善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应承下来:“王姐,你要来长沙?好事啊!孩子读书是大事!你放心,我老婆娘家有个表舅在教育局,我这就去问!包在我身上!”
周善良的办事效率出乎意料地快。几天后,他就给了回音,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总算托关系在长沙一所不错的公立初中给王香花的儿子争取到了一个借读名额,女儿也联系上了一所管理严格的高中。他甚至还热心地帮忙在靠近学校的地方物色了一套便宜的老小区出租房。
“王姐,房子小了点,旧了点,胜在便宜,离学校也近!钥匙我先帮你拿着,你们来了直接住!”周善良在电话里说,声音带着市井的温暖。
挂了电话,王香花看着桌上摊开的江门地图和长沙的学校资料,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拿出那个磨得发白、记满了数字和欠账的旧本子,翻到崭新的一页,在最顶端,用力地写下两个字:长沙。
搬家的那天,东西少得可怜。几床被褥,几件换洗衣服,一些锅碗瓢盆,还有那本崭新的、烫金的《朱氏族谱》。王香花把族谱塞进了装衣服的箱子最底层,像埋葬一个不愿再触碰的旧梦。
绿皮火车再次哐当哐当地驶向长沙。这一次,车厢里不再是她孤身一人。女儿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儿子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王香花也望着窗外,眼神疲惫却异常清醒。窗外是不断变换的田野、河流和城镇轮廓,如同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江门的繁华与倾塌,医院的消毒水与死亡气息,老周枯瘦的手,朱金华病床上绝望的眼神,债主们愤怒的唾骂,周善良塞过来的厚信封……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交织,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终点站到了。走出长沙火车站,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周善良举着块写着“王姐”的硬纸板,在出站口使劲挥着手,脸上是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笑容。
“王姐!这边!路上辛苦了!”周善良接过王香花手里最重的行李,又笑着拍了拍她儿子的头,“小子,以后在长沙好好念书!你妈不容易!”
王香花看着眼前热络的周善良,又看了看身边两个孩子有些茫然又带着新希望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她抬头望向长沙的天空,灰蓝色的,不算特别晴朗,但开阔。她深吸了一口这座陌生城市的空气,没有海腥味,没有浓重的消毒水味,是一种混合着尘埃和隐约食物香气的、属于内陆城市的味道。
周善良开着那辆半旧的小面包车,载着他们驶向那个临时的“家”。王香花坐在副驾驶,目光掠过车窗外逐渐熟悉的街景。车子驶过一家大型医院的门口,她看到穿着护工制服的人推着轮椅匆匆进出;驶过一栋写字楼,保洁阿姨正费力地擦着巨大的玻璃幕墙。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外套口袋,摸到了那个随身携带的旧记账本。硬硬的封面硌着指尖。她没有拿出来看,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它。本子前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沉甸甸的过往;而新翻开的那一页,还是一片空白。
车子在一个老旧但干净的小区门口停下。周善良帮他们把行李搬上楼。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墙壁有些斑驳,但窗户明亮。王香花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里,将是她和孩子们在长沙的起点。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闹声,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汇成一片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王香花静静地站着,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风吹起她鬓角散落的几缕灰白头发。她没有笑,脸上依旧是那种经历了太多之后的平静,甚至有些木然。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棵被风雨反复摧折却始终没有倒下的树。她拿出那个旧记账本,就着窗台的光线,翻到写着“长沙”的那一页。她拿起笔,在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下:
“租房押金:壹仟元整。”
“月租金:陆佰元整。”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种子努力破开坚硬泥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