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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山水不相逢(三)(8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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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她的速度是最慢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腰像断了一样,每直起身一次,都需要极大的毅力。负责他们这一片的小工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走过来看了她几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耐烦,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张姐在不远处,也忙得满头大汗,偶尔投来担忧的一瞥。

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饭菜是白菜炖土豆,主食是馒头,油水很少。李明霞几乎吃不下,手上的水泡破了,黏糊糊地疼。她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菜汁、微微颤抖的手。阳光白花花地照着,远处祁连山的雪顶反射着冰冷的光。她忽然想起了超市里那些码放整齐的货架,想起了黄河边那张冰冷的长椅,甚至想起了周家那个永远收拾不干净、却至少不用在泥地里刨食的厨房。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她猛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每弯一次腰,都像是酷刑。汗水湿透了内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思维停滞了,只剩下机械的动作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的疼痛。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她看着仿佛永远割不到头的垄沟,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晃动的热气,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冲动的决定,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后悔。

晚上收工,浑身像是散了架。饭也顾不上吃,回到那间冰冷的工棚,用冰凉的水草草擦了擦身子,就瘫倒在床上。张姐端了饭进来,叹口气:“第一天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手上得缠布。”她放下饭,又拿出一卷粗糙的医用纱布。

李明霞没动。黑暗里,她睁着眼,看着屋顶石棉瓦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心里的茫然和退缩也是真实的。这里的一切,都太硬了,太直接了,直接到没有任何缓冲和伪装。她这具被城市生活、被二十年压抑婚姻磨损出的、带着各种慢性病的身体,和这里格格不入。

可是,退回去吗?回兰州那个小出租屋,继续日复一日整理货架?然后呢?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疲惫,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野性的风。

第二天,第三天……时间在疼痛和麻木中流逝。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渐渐磨成了硬茧。腰似乎适应了一些,虽然还是疼,但不再那样难以忍受。她学会了缠布,学会了更省力的姿势,速度依然不快,但不再是拖后腿的那一个。小工头看她的眼神,少了些鄙夷,多了点默认的平淡。

她开始注意到一些别的东西。清晨,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远处祁连山清晰的雪线,被第一缕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黄昏,收工回去的路上,看巨大的、血红色的落日,缓缓沉入青黑色的山峦背后,把整片田野和工棚都染成温暖的橘红。夜晚,没有光污染的天空,星河低垂,璀璨得令人屏息,那是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景象。还有那些一起劳作的人,他们沉默,但眼神里有种坚韧的东西。休息时,有人会卷一支呛人的旱烟,有人会哼几句听不懂的、苍凉的小调。

一天中午,她坐在田埂上啃馒头,旁边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叫马婶,脸晒得像风干的枣皮。马婶递过来半截洗干净的萝卜:“妹子,吃这个,甜。”

李明霞接过,低声道谢。

“你不是这儿人吧?”马婶问,口音很重。

“嗯,南边来的。”

“跑这么远,受这罪,图啥?”马婶看着她磨破的手。

李明霞沉默了一下,看着远方:“……不知道。就是想出来走走。”

马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半晌,哑着嗓子说:“这地方,苦。但天大地大,心里憋屈了,看看这天,看看这山,好像也没啥过不去的坎儿。”

李明霞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那截清甜的萝卜。风从广袤的田野上吹过,带来泥土和成熟作物的气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劳作填充了所有时间,也榨干了所有胡思乱想的力气。晚上倒在床上,几乎立刻就能睡着。身体的极限被一次次挑战,又一点点拓宽。她晒黑了,瘦了,手上的茧厚了,但眼神里那种惊惶和空洞,似乎也被这烈日和狂风磨去了一些,沉淀下一些更坚实的东西。

一个月很快到了尾声。最后一天收工,王建国把工钱结给她们,是现金,厚厚的一小叠。张姐数得眉开眼笑。李明霞捏着自己那份,粗糙的纸币边缘割着指尖的硬茧。这是她亲手挣来的,沾着泥土和汗水味道的钱。和超市的工资不同,这钱更沉。

第二天,她们坐上了返回兰州的车。张姐一路都在计划这笔钱怎么花。李明霞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再次变得熟悉起来的、逐渐染上绿意的景色。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粗糙,干燥。摊开手掌,掌心的纹路里,似乎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色。

回到兰州的小屋,一切如旧。绿萝因为房东偶尔的浇灌,还顽强地活着,甚至更茂盛了些。她打扫了积灰,把那一小叠钱,和超市工资卡分开,仔细收好。

晚上,她站在那个小阳台上。城市的灯火依旧,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身体里残留着劳作的酸痛,掌心残留着镰刀柄的触感,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张掖田野上那股混合着肥料、植物和干爽空气的气息。

她摊开那本地图册。张掖那个点,被她用铅笔轻轻圈了起来。她的目光继续向西,滑向更深远的地方。

超市的工作还在等她。平凡的日子还要继续。但这一次,她知道,有些门槛,跨过去,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变得更强悍,而是更能承受。承受生命的粗粝,承受选择的后果,承受独自一人的、广阔无垠的孤独与自由。

黄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声音隐约可闻。它来自更远的雪山,流向更远的大海。而她,只是中途一朵偶尔被溅起、又终将落回水中的水花。

但至少,她见过沿途不一样的风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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