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棱堡烽燧固边疆(1/2)
九月十三,拂晓。
归化城西北一百二十里,黑山隘口。
晨雾如乳白色的浆液,填满了山谷的每一个褶皱。隘口两侧的山脊上,三座烽燧静静矗立——这是前明永乐年间修筑的旧工事,砖石斑驳,女墙残缺。每座烽燧驻兵十人,都是北庭都护府从边军中抽调的老卒。
总旗赵老四今年四十六岁,当兵二十八年,脸上的皱纹比山壑还深。此刻他正蹲在烽燧顶层的了望台上,就着冷水啃硬饼子。眼睛却死死盯着隘口外的茫茫草原。
“头儿,这雾大的,鬼都看不见。”年轻哨兵王栓子哈着白气,“要我说,准噶尔人这时候正搂着婆娘睡大觉呢,哪会来?”
“你懂个屁。”赵老四啐了一口,“越是这种天气,越要瞪大眼睛。老子在辽东跟建奴干仗的时候,多少弟兄死在大雾天的偷袭里?”
王栓子缩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十步。山谷里静得诡异,连惯常的鸟鸣都听不见。赵老四心头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这是老兵才有的直觉。
“不对劲。”他站起身,“栓子,下去让弟兄们都起来,弓箭上弦,火铳装药。快!”
话音刚落,雾中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不是雷。
是马蹄声。成千上万的马蹄,踏在秋日坚硬的土地上,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敌袭——!”
赵老四的吼声撕破寂静。几乎同时,第一支箭从雾中射出,钉在烽燧的木柱上,箭尾嗡嗡震颤。
“点火!放烽烟!”
王栓子连滚爬爬冲到烽火台,手抖得几次才打着火镰。干燥的狼粪掺着硫磺,遇火即燃,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
但已经晚了。
雾中冲出黑压压的骑兵,全是轻甲弯刀,马速极快。看装束,是准噶尔人混杂着部分漠西蒙古部落。人数至少两千,分成三股,直扑三座烽燧。
“放箭!”
赵老四张弓搭箭,一箭射翻冲在最前的骑兵。烽燧上十名守军拼命射击,但箭矢落入潮水般的骑兵中,如同石子投海。
准噶尔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们不直接强攻烽燧,而是分出数百人下马,手持铁钩绳索,从侧面攀爬陡峭的山崖。同时,正面骑兵用弓箭压制,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头儿!东边烽燧起火了!”王栓子惊叫。
赵老四扭头看去,东侧那座烽燧已经浓烟滚滚——准噶尔人用了火箭。隐约能听到惨叫声。
“操!”赵老四红了眼,“栓子,你带两个人,从密道下山报信!快!”
“那您呢?”
“老子守在这儿!快去!”
王栓子咬牙,领着两个最年轻的兵钻进烽燧底层的暗道——那是前朝修的逃生通道,直通山后。赵老四看着他们消失,转身抓起一把腰刀,对剩下的六个弟兄吼道:
“弟兄们,今天咱们可能得交代在这儿了。但烽燧不能丢!多守一刻,归化城就多一分准备!有没有种跟老子死战?!”
“有!”
七个人,七张弓,三杆火铳,面对的是数百敌军。
第一波攀崖的准噶尔人已经爬上来。赵老四一刀劈翻最先冒头的,热血喷了一脸。更多敌人涌上来。
战斗持续了一炷香时间。
当赵老四被三把弯刀同时刺穿胸膛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归化城方向。三柱烽烟,两柱已断,只剩他这里还在顽强升腾。
值了。
他倒下时,听见远处传来号角声——是都护府的援军吗?
可惜,听不见了。
辰时三刻,归化城北庭都护府。
李定国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脸色铁青。沙盘上,黑山隘口的三座烽燧模型已经换成黑色小旗——代表失守。
“阵亡二十八人,伤五人,失踪三人。”周明德捧着战报,声音沉重,“准噶尔骑兵两千余,突袭得手后并未深入,抢走军械粮草,焚毁烽燧,随即西撤。我援军赶到时,只追到尾部,斩首三十七级。”
“敌军伤亡?”李定国问。
“估计……不足百人。”
堂内一片死寂。
十比一的战损。对镇北侯李定国来说,这是耻辱。
“黑山隘口是归化城西北门户。”刘文秀指着沙盘,“此口一失,准噶尔骑兵可长驱直入,一天就能冲到城下。幸好他们这次只是试探性袭击。”
“试探?”李定国冷笑,“这是在打脸。打本侯的脸,打都护府的脸,打大明的脸!”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将:“半年来,我们忙着屯田、修渠、开互市,以为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现在准噶尔用两千骑兵告诉我们:草原上,永远要靠刀剑说话!”
将领们低下头。
“侯爷,”周明德小心翼翼道,“黑山烽燧是前朝旧工事,年久失修,守军又少,失守也在情理……”
“情理?”李定国打断他,“敌人会跟你讲情理吗?今天他们能打黑山,明天就能打黄草梁,后天就能打野狐岭!北疆千里防线,有多少这样的旧烽燧?守得过来吗?”
他走到窗前,望着西北方向:“巴图尔这是在告诉我们:他随时可以来,我们防不住。”
沉默良久,李定国转身,一字一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传本侯将令:第一,黑山隘口重建防御,不是修烽燧,是筑城——筑棱堡!”
“棱堡?”众将茫然。
李定国从案头抽出一卷图纸,在沙盘旁展开。图纸上画的是一种奇特的星形要塞:五角凸出,墙面倾斜,布满火炮射孔。每条棱角都经过精心计算,确保无射击死角。
“这是主公离京前留下的图样,叫‘棱堡’。”李定国解释道,“西洋人的守城法。墙低而厚,墙面斜倾,炮弹打上会滑开。凸角设计,让守军火力可覆盖四周,攻城者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暴露在至少两面火力下。”
众将围上来看图,啧啧称奇。
“这堡……能守多少人?”一个参将问。
“标准棱堡,常驻三百人,配火炮十二门,火药粮食储备够守半年。”李定国道,“但关键不是守多少人,是它的防御效率。主公测算过,一座棱堡,至少需要五倍兵力、十倍时间才能攻破。”
“造价呢?”
“是修十座烽燧的钱。”李定国毫不隐瞒,“但十座烽燧挡不住两千骑兵,一座棱堡能。”
堂内又是一阵沉默。钱,永远是最现实的问题。
“侯爷,”刘文秀开口,“都护府上半年税收结余,加上朝廷拨款,修三座棱堡勉强够。但北疆要地何止三处?黑山、黄草梁、野狐岭、白道口……至少需要八到十座,才能形成完整防线。”
“钱不够,就分步来。”李定国决断,“先修黑山、黄草梁、野狐岭三座,形成三角防御,护住归化城西北。其他的,明年再说。”
他看向周明德:“周所长,征地、雇工、采买物料,你来负责。记住,棱堡位置要选在交通要道、水源附近,既要控扼险要,又要能互相支援。”
“卑职明白。但……”周明德犹豫,“筑堡需要大量石料、木材、砖瓦。北疆缺工匠,尤其是会看这种西洋图纸的。”
“工匠从内地请,工钱加倍。图纸……”李定国想了想,“让陈启新来,他修过河套水利,懂测绘,学这个快。”
“那守军……”
“从新军抽调。”李定国斩钉截铁,“每堡驻守一哨,三百人。哨官必须讲武堂毕业,懂火器,会算数。堡内常备火炮、火铳、弩机、擂石滚木,还要有深井、粮仓、药库、工坊,做到自给自足。”
一条条命令发出,都护府这台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但李定国知道,最难的还在后面。
九月二十,黑山隘口。
原本的烽燧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数千民夫正在开挖地基。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号子声、牲畜嘶鸣声,响彻山谷。
陈启新头戴草帽,身穿短褂,脸上手上全是灰土。他左手拿图纸,右手持角尺,正指挥工匠测量角度。
“这里!五号棱角偏了半度!重测!”
“陈工,这墙为什么要斜着修?垂直的不是更省料吗?”一个老石匠不解。
“垂直墙,炮弹打上直接撞实,一炮一个窟窿。”陈启新比划着,“斜墙,炮弹会滑开,卸掉力道。这是物理,说了你也不懂,照做就是!”
老石匠嘀咕着去了。陈启新擦擦汗,心里也没底。这“棱堡”他研究了七天,越研究越心惊——设计之精巧,计算之复杂,远超传统城防。每个角度、每段墙厚、每个射孔位置,都有严格的数据要求。
真不知道越国公怎么想出这东西的。
“陈郎中!”
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是周明德。他下马就急道:“征地出问题了!乌拉特部的人堵在工地东头,不让采石!”
陈启新头大如斗:“哪块地?”
“鹰嘴崖,那边石料最好。但乌云巴图台吉说,那是他们部落的神山,不能动。”
“神山?”陈启新气笑了,“半个月前我还带人去勘测过,就是片石头山,连棵树都没有,怎么就成神山了?”
“他说是就是。”周明德苦笑,“还带着两百多牧民,拿着套马杆、腰刀,把采石场围了。工头怕出事,停了工。”
陈启新扔下角尺:“走,去看看!”
鹰嘴崖距工地三里,是座秃石山,山形如鹰嘴,故名。此刻山脚下,果然围着一大群乌拉特部牧民,领头的正是台吉乌云巴图。
这位台吉半年来越发消瘦,眼窝深陷,但眼神里那股桀骜丝毫不减。他骑在马上,看着赶来的周明德和陈启新,冷冷道:
“周大人,陈大人,这片山是我们乌拉特部祖祖辈辈祭祀的地方。你们要动它,得先问过长生天!”
周明德耐着性子:“乌云巴图台吉,筑堡是都护府军令,是为了保护北疆,保护各部百姓。鹰嘴崖石料坚硬,最适合筑堡。都护府可以按市价补偿……”
“补偿?”乌云巴图打断,“这是神山!给多少钱也不能动!你们汉人不信长生天,我们信!动了神山,会遭天谴,会有白灾、黑灾、瘟疫!你们担得起吗?”
他身后的牧民们群情激愤,挥舞着手中的家伙。
陈启新忍不住道:“台吉,我上月来勘测时,这里可没什么祭祀痕迹。怎么突然就成神山了?”
乌云巴图脸色一沉:“陈大人是不信本台吉的话?”
气氛骤然紧张。
就在这时,又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黑衣黑甲,为首的是李定国。
众人连忙行礼。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