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猪事盈门,喜气羊羊(2/2)
“来!上秤!”孟厂长一挥手,几个壮实的后生吆喝着,合力将一头肥猪抬上地磅。红色的数字在黑色屏幕上飞快地跳动、挣扎,最终稳稳定格在一个惊人的数字上。
“三百一十八斤!”魏会计清了清嗓子,声音穿透鼎沸人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卷了边、沾着点点油渍的硬壳笔记本,另一只手却举着一部屏幕锃亮的智能手机,“郭老板请看!”她将手机屏幕转向郭老板,上面是一个设计简洁的电商后台界面,醒目的销售曲线昂扬向上,“蓝草厂‘石湾山野’腊味旗舰店,上月仅腊肠、腊肉、腊鱼这三样,销售额——破八十万!”
她顿了顿,手指用力点了点地磅上那只肥猪,“而这样的‘活体报告’,全村各户,今天都抬来了!它们,还有各家各户晒的干货、熏的腊味、腌的酸菜、榨的油……就是咱石湾村盘活土地、连接工厂、打通销路的‘活数据’!”
郭老板的目光在地磅上的猪、魏会计手中油渍的笔记本、亮得刺眼的手机屏幕三者之间急速地来回移动。那只猪在秤盘上一动不动,粉白的皮肉在阳光下泛着光;笔记本粗糙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人名,边缘浸染的深色油渍是无数次翻阅的印记;手机屏幕上跳跃的销售曲线,则像一条闪着冷光的银蛇,精准而抽象。
一股强烈的电流猛地窜过他的脊背:那纸上简陋的“鸡鸭猪鱼”四字,此刻竟在这片喧腾的土地上,轰然膨胀、裂变,化作了眼前这活色生香、价值涌动的惊人图景!他感到自己那套精致的商业逻辑、那些印在铜版纸上的精美报表,在脚下这片升腾着热气的土地上,正在无声地瓦解、重塑。
“郭老板,王厅长,您俩再尝尝这个!”一个皮肤黝黑、笑容腼腆的年轻后生挤了过来,将一小碟深褐色的、裹着细小颗粒的粉末放在郭老板面前的桌上,“这是我们厂新开发的‘椒香伴侣’,用的就是老叔家后山那野花椒磨的粉!拌菜、蘸肉,提味得很!”
郭老板迟疑地用筷子尖蘸了一点,放入口中。一股极其锐利、纯粹、带着山林气息的麻意瞬间在舌面炸开,紧接着是深沉复杂的椒香,霸道地席卷了味蕾,将那红烧肉的醇厚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额头竟沁出了一层细汗,眼中却放出光来:“这味道……有劲道!”
“就是这‘劲道’!”王厅长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身边,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花椒,过去烂在山里也没人当回事。可自打蓝草厂把它开发成调料包,再搭着腊肠腊肉一起卖,嘿,就成了宝!光这一项,今年就给参与采摘的乡亲户均增收小五千!”他指着远处连绵起伏、在秋阳下呈现深黛色的山峦轮廓,“那满山的绿,就是咱石湾村埋着的金矿!这‘椒香伴侣’,就是石湾村的‘创新报告’,写在土地上,吃进嘴里,暖在老百姓心窝里!”
暮色四合,打谷场上灯火次第点亮。巨大的白炽灯泡挂在竹竿上,晕开一片暖黄的光域。杯盘碗盏的碰撞声、劝酒划拳的吆喝声、孩童追逐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更宏大、更温暖的声浪,在石湾村初秋的夜空下汹涌澎湃。流水席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带着食物最原始的力量,冲刷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
郭老板不知何时已脱掉了那件挺括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身后的条凳上。白衬衫的袖子也卷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他竟蹲在了一个临时灶台边,学着旁边村民的样子,笨拙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火光跳跃着,映红了他那张平日里惯于在会议室里保持冷静自持的脸庞,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脸上沾了一道不知哪里蹭来的黑灰,自己也浑然不觉。他专注地看着灶膛里舔舐锅底的火焰,看着掌勺师傅挥动沉重的铁锅,爆炒出一阵阵令人心安的香气。那姿态,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融入感。
王厅长端着一杯粗粝的土陶酒杯,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老人看着郭老板被火光映亮的侧脸,看着他沾着黑灰的额角和不再挺括的衬衫,眼中笑意更深,如同温润的老玉。
“怎么样,老郭?”他呷了一口杯中辛辣的土烧,声音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醇厚,“石湾村的‘报告’,今天这流水席,算是给你念全了吧?”
郭老板抬起头,目光投向眼前这片被灯火和人声点亮的、生机勃勃的喧嚣海洋。他看到了孟厂长正举着酒杯,在几张桌子间大声谈笑;魏会计拿着那个油渍的笔记本,正和几个老汉指着上面的数字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那个送花椒粉的年轻后生,正被一群孩子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包新做的零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饭菜香、草木燃烧的烟火气、土地蒸腾的微腥,还有汗水的味道。这些气息,和他西装口袋里那张印着“鸡鸭猪鱼”的薄纸,在他心中轰然对撞,然后奇妙地融合了。
他转回头,望向王厅长,脸上慢慢漾开一个极其复杂、却又异常释然的笑容。这笑容里,有震撼过后的余波,有认知被颠覆的茫然,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悄然生根。
他拿起脚边一个同样粗粝的陶土碗,碗里不知被谁倒满了土烧酒。他学着王厅长的样子,用力地、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那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烧进胃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意和力量。
“念全了,王厅!”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被灶膛里的火焰烤得微微发哑,带着一种刚刚卸下千斤重负般的沙砾感,却又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实,“这报告……沉!沉得压手,也沉得让人心里头……踏实!”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喧闹的、流淌着真实滋味与热望的“席面”,一字一句,如同将某种认知钉入心板:“原来这世上最厚的报告,从来不是印在纸上的。它在这灶膛的火里烧着,在乡亲们端上桌的碗里盛着,在咱这石湾村……扎扎实实长着呢!”
王厅长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泥土和岁月磨砺出的力量。
两个男人,一个穿着沾灰的衬衫,一个穿着洗旧的夹克,并肩蹲在通红的灶火前。火光热烈地舔舐着黑夜的边角,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铺满红屑的土地上,与这喧闹、丰盛、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流水席”融为一体。
远处,不知是谁又点燃了一挂响鞭,噼啪声在夜色中炸开,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充满力量的鼓点。
郭老板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根粗柴,火舌猛地蹿高,映亮了他眼中那片刚刚苏醒的土地。他忽然明白了王厅长扎根于此的深意:那些纸上单薄的鸡鸭猪鱼,唯有落入这滚烫喧腾的生活炉灶中,才能被煨炖出最厚实、最滚烫的滋味。那滋味,能喂养人的胃,更能填满一颗在数字迷宫中漂泊已久的心。
真正的报告,原来从不靠笔墨渲染;它生长在土地深处,最终化作灶膛里毕剥作响的火焰,和舌尖上那抹令人眼眶发热的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