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烟火气(1/2)
“郭老板——!”
蓝草清亮带笑的喊声像枚石子,穿透工地的喧嚣精准掷来。她踏着未及清理的碎砖石,雀跃地穿过初具雏形的实验室框架,马尾辫在晚风里跳跃,鲜红的薄羽绒服像一团火苗,灼烧着这片灰冷的钢铁丛林。
“你觉得我可行?这指标来之不易,还是从你公司里挑两名骨干去!”
“就你呐,王厅这个老奸巨猾的,将指标放我手中,我还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我这边来一个人,你翰林农庄来一个人,你可别信了他鬼话,他没安排人去?”
“郭老板,你和王厅半斤八两,果然都是奸商!”
“少贫嘴!快仔细看看,莫忽视了细节!”
蓝草眼像探照灯,来回穿梭,不知不觉挨着郭老板了。
“快年底啦!”蓝草在他面前刹住脚步,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不容拒绝的生机,“机器装好了,实验室也起架子了,要不要挑个黄道吉日,咱们热热闹闹开个张?放它几十挂大地红,震震这新厂房!添个彩!”
郭老板的目光从冰冷的钢梁移向蓝草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那熟悉的、属于精密制造领域的沉稳节奏似乎被这团“火苗”燎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掏出那块冰凉光滑的千分块在掌心掂了掂,像是在平衡某种无形的尺度。
“开张?”他摇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无奈的弧度,声音是砂纸打磨金属般的粗粝,“蓝草,急什么。机器是站起来了,筋骨还没通上电,血脉还没连通油路。调试、磨合、工人培训、安全规程落地……哪一样不是水磨工夫?开张锣鼓一响,后面跟不上趟,那是砸招牌。不急,”他顿了顿,望向远处灯火初亮的主厂房轮廓,语气沉缓如铁,“等过完年,万物生发,挑个稳当日子。”
蓝草眼中的光并未黯淡,反而狡黠地一闪,像溪流撞上石头激起的调皮水花。“开张不急,吃饭总急吧?”她往前凑了半步,身上带着田野和阳光的气息,与工地的机油味形成奇异的对比,“郭老板,还有各位师傅们!”她提高嗓门,朝着周围几个正收拾工具、满脸疲惫却难掩好奇探头张望的工程师和技术员,“我们石湾村,郑重邀请你们所有人,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腊月二十六,村中心大晒谷场,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流水席!杀年猪,蒸年糕,新米酒管够!你们可不能缺席哈!”
她目光灼灼,直直钉在郭老板脸上,带着石湾村人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般质朴与磐石般执拗的热情,“不来,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的心意!”
郭老板微微一怔。流水席?这名词带着遥远而喧嚣的烟火气,与他精算成本、规划产能、紧盯调试进度的思维版图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蹙眉,那块千分块在掌心被捏得更紧。巨大的时间成本,不可控的场面,对精密调试节奏的潜在干扰……无数个否定理由瞬间在脑中罗列成型。他张了张嘴,那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郭老板,”一个低沉、带着金属冷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王厅长不知何时已站在钢构的阴影里,深灰色的中山装纤尘不染,与周围环境形成突兀的割裂感。
“盛情难却哦。”他缓步走入渐沉的暮色,目光扫过蓝草,落在郭老板略显紧绷的侧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石湾村的流水席,不只是吃饭。”他顿了顿,视线投向远处村落方向隐约升起的炊烟,“是他们把自己一年的收成、盼头,还有对这片土地上新根苗的接纳,都摆到了桌子上。吃了这席,”他转向郭老板,眼神锐利如解剖刀,“才算是真正在这片水土里,扎下了我们这钢铁根须。” 他的话像一枚精确的铆钉,瞬间锚定了郭老板那艘在效率与人情间摇摆的小船。
腊月二十六,清晨凛冽的空气被柴火灶膛里喷薄而出的炽热彻底点燃。村中心巨大的晒谷场,早已褪去秋收时的金黄,此刻被几十张覆着大红塑料布的八仙桌填得满满当当,如同大地铺开的赤色经络。临时砌起的土灶群如同蛰伏的赤龙,吞吐着熊熊火焰,蒸笼叠成小山,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稻米、猪肉、香料蒸腾翻滚的浓烈香气,直冲云霄,将冬日清冷的阳光都熏染得馥郁滚烫。
郭老板带着他的工程师团队准时踏入这片喧嚣的旋涡。他们穿着平日沾着油污的工装或略显刻板的夹克,此刻像一群误入异星文明的外来者,脚步带着迟疑。
喧天的锣鼓骤然炸响,带着原始的、撼动脏腑的节奏,几个穿着彩衣的老者踩着高跷,如同移动的巨树在席间穿梭,夸张的扮相引来孩童追逐尖叫。郭老板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眉头微不可察地拧紧,这庞大无序的声浪几乎要冲破他习惯的精密分贝值。
“郭老板!这边!专门给你们留的上席!”蓝草清脆的声音穿透声浪,她像一尾灵动的红鲤,从蒸腾的人气里挤了过来,不由分说拽住郭老板的胳膊就往场子中心最靠近灶台、最热闹的区域带。
巨大的圆桌上,转瞬堆满了粗瓷海碗:颤巍巍、油亮红润的红烧蹄髈,硕大无比,酱汁浓稠得能挂住筷子;整只金黄酥脆的蒸鸡卧在碧绿的油菜心上,鸡肚子里塞满了喷香的糯米八宝饭;一盆盆堆尖的粉蒸肉,裹着莹润的米粉,红白相间,热气袅袅;还有那比脸盆还大的“盆菜”,底层是垫得密实的冬笋、香菇、炸豆腐,中间是层层叠叠的扣肉、蛋饺、肉圆,最上面盖着油光发亮的大块烧肉。丰富的食材在浓厚的酱汁里交融,散发着令人灵魂震颤的复合醇香。粗陶酒坛泥封拍开,辛辣馥郁的新酿米酒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来呀!莫讲客气!当自己屋里!”邻桌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石匠,古铜色的脸膛被灶火映得发亮,端起粗瓷碗朝着郭老板等人豪迈地一扬,米酒在碗里晃荡出琥珀色的光。
郭老板团队里那位素来一丝不苟、负责精密主轴调试的张工,看着眼前这粗犷到近乎“野蛮”的盛宴风格,手里捏着筷子,半天没敢落下,眼神里充满了对卫生标准和份量控制的巨大震撼。
“尝尝这个!”蓝草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块颤巍巍、几乎要从骨头上脱落的蹄髈皮,不由分说放进郭老板面前的碗里。那胶质丰厚的肉皮在碗里弹跳了一下,裹着琥珀色的浓稠酱汁,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郭老板看着她眼中不容拒绝的灼热光亮,又瞥见对面的王厅长正神色自若地接过一位老农递来的粗瓷酒碗,仰头便饮。那动作竟全然褪去了厅长的威仪,只剩下一种近乎粗豪的坦荡。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终于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那块蹄髈皮。牙齿穿透软糯弹牙的皮层,丰腴的脂肪与浓香的汤汁瞬间在口中交融炸开,一股原始而强烈的满足感沿着食道直冲而下,熨帖了所有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本能地舒了一口气,眉宇间那道习惯性蹙起的刻痕,第一次在暖融融的烟火气里悄然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晒谷场的气氛从喧闹的沸腾沉淀为一种微醺的、粘稠的暖融。几坛烈性的土烧酒敞开了泥封,酒香混着蒸腾的肉香、汗味和柴火烟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郭老板脸上也罕见地浮起一层薄红,平日锐利如尺的目光被酒气熏染得柔和了些许。他端着粗瓷碗,被几位红光满面的老者和村长围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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