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制罐签山水契约（2/2）

“谁呀！”随着应声，一位老者从半明半暗的作坊中钻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衣袖和裤脚沾着深浅不一的泥点，宛若一幅活动的泼墨山水。

他抬头，脸上沟壑纵横，那双嵌在皱纹深处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如同被窑火淬炼了千百回的琉璃。他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才伸过来：“陈树根，吃窑厂饭快五十年了。几位老板，想看点什么？屋里坐！”

言语简单，不失风度，邀请着众人。蓝草他们跟着走进作坊。光线被木窗棂切割，斜斜地投射在角落。几件刚出窑不久、素白冷硬的陶罐立在墙边，尚未着墨，却已隐隐透着一股初生般的静气。

蓝草指着其中一个形制古朴优美的罐子：“陈师傅，我们就是要定制这样的陶罐和白瓷瓶，用来装茶叶。不过，需要在瓶身上面画上山水，体现我们的品牌标识。可以做到吗？”

“标识啊？”陈师傅弯腰，从泥坯架子最底层费力地抽出一个沉甸甸的铁家伙，哐当一声放在工作台上。

那是一个特殊的内凹模具，表面赫然刻着繁复的纹样，不是简单的商标，而是一幅层次分明、意境悠远的山水雕画，远处有山峦起伏，近处有孤舟野渡，甚至溪边芦苇的纤毫毕现，都被深深镌刻在坚硬的模具内壁上。

“喏，名字、画儿、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记号。”陈师傅的手指抚过模具深处刀锋留下的沟壑，声音低沉得像在说一个重大的秘密，“都得像这样，一刀一刀，先刻在这铁胎子上。”

蓝草带来的年轻设计师张小哥睁大了眼睛，凑近仔细察看模具内部那幅微缩的江山图景，倒吸一口凉气：

“天啊！这……这相当于每一件成品上，都是这模具上整幅画的拓印？这山水画都得提前雕刻进去？这简直是在做模具版画！”

“没错。你还蛮懂行的，所以，各位老板，订制你们说的那种款式，拓印你们想要的风景，这模具价不低，订购的数量太少我也不做！”

乡长着急了，立马堵住陈师傅还要说出的话：“老陈头，他们是县委书记介绍来的，不能怠慢！”

陈师傅布满硬茧的手指笃定地敲了敲冰凉的铁模，发出沉闷的回响，“我不管谁介绍来的，定制模具生产就要承担后果，那肯定是一窑一窑的烧，难道还烧个半窑？我花心血制模具，让它最后落在陶坯上、烧进釉色里，就得先在这里生根。一笔刻错，整块铁模就废了，这一窑的坯子也就全毁了，我们也有很大风险的！”

“那肯定的，绝对是一窑窑烧，达到我们要求，可以先签合同，呐！这个是郭律师！由他这个专业的人负责！”

郭律师连忙拿出了工作证，给在场的各位看了看！陈师傅点头，目光扫过几人，“你们说的品牌名字呢？商标图样呢？还有那山水画的稿子，都得给我，我要把它们揉进这铁的筋骨里。”

旁边揉泥的少年学徒噗嗤一笑，指尖挑起一溜泥浆甩在转盘上：“画儿要在铁疙瘩里活过来，熬得可不光是眼神儿，还要师傅心里也装着那座山头那条河嘞！师傅，看图收模具钱哦！”

“要你插嘴，你个臭小子，捏你的泥巴去！”

乡长适时插话，带着圆融的笑意解释道：“几位老板，这是老规矩了。板桥的瓷器靠的就是这模具里的乾坤。没有模具刻出来的筋骨，再好的泥和火，也烧不出独一无二的神韵。你们要的商标，其实是在这铁上先落下第一笔生死契。”

作坊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门外炉火在炉膛里吞吐的呼呼声，如同大地沉缓的低语。蓝草的目光缓缓拂过那铁模具上凝固的山水，拂过陈师傅被窑火熏染成古铜色的沉毅面庞，最后落回同伴脸上。刘老板和郭律师给予肯定的点了点头。

蓝草松口气，语气轻松拍着手掌，那动作仿佛承载着某种郑重其事的允诺：“好。陈师傅，我们这就回去准备名字和图样……还有那幅必须活在铁器里的山水画。不知这种模具可适应白瓷瓶？”

“可以的，你的意思是一个模具生产两种颜色的瓶子吗？”

蓝草尴尬的笑了笑：“嗯！我是这个想法，不同颜色装不同的茶！”

“那我提前和你们说道说道，一窑千色听说过吧！并不是所有成品都一个色，有些深，有些浅，甚至有些混色，但各有各的韵味！你们接受不？当然，破了，有裂缝，缺口或漏底了，那是我们的责任，不会算你们的！”

“当然接受，单看就更别具一格了，陈师傅，和我们说说这过程呗！”

“我们这板桥乡呀， 矿物质成分含量高，赋予坯体天然玉质般的透光性与致密结构。耐看不易碎。你说的白色瓶子，这个还可以吧，这个经溪水千年淘洗后的土壤形成的 “糯米胎” ，揉泥时不黏不裂，可拉坯至薄如蛋壳，直接可以透视！”

“哇！陈师傅，我们白色瓶子就要这种“糯米胎”，我确定，肯定！”

众人含笑，陈师傅点头继续说道：“还有个窑变基因，微量金属氧化物在还原焰中幻化出 “天青泛紫” 的釉底肌理，被匠人称为 “土里长出的霞光”，也是一窑千色，源自对火候的玄妙掌控。按你们意思装茶叶，那就以本地油松木为燃料，其灰烬自然落于坯体，与陶土中的石英反应生成 “松烟青釉” ，呈现雨过天青的渐变层次。这个你要的两款都适用！釉料加入稻壳灰，形成 微孔蜂窝结构 ，使茶叶在罐内产生会呼吸的陈化效应”。

“我们来这一趟不亏，学到很多，也认可你陈师傅的技艺，板桥陶器的真正价值，在于将 “山水化形” 的东方哲学注入实用器皿。我这两款瓶子直接提升茶叶的档次！就这样定下了，我们先交模具订金五千！交图纸时再给五千，一共一万块，陈师傅，你看合适吗？”

陈师傅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有如此气魄，立马回道：“合适，我先给你们签个收据！回头交图纸时让你们律师搞个合同！”

“陈师傅大气！刘老板给钱！”

蓝草动手指挥着刘老板，刘老板乖巧的拿出钱，一张张的点过，蓝草伸出手指抚过那些从铁模中诞生的凸浮山水时，心里默默赞叹，这触摸的不仅是泥土与火焰的结晶，更是一段被立体封存的天地诗篇——匠人以刀为笔，以窑为砚，在每一次开窑的晨雾中，捧出新生的水墨山河。

当定制成了铭刻，我们也像古老的陶土，在现实与技艺的模具间反复锻烧。花纹不是装饰，是灵魂穿透泥胎的印记；名字化为墨迹，更深地潜入泥土记忆的岩层。

板桥乡的窑火将品牌与山水一同烧制进去，火焰舔舐的每一刻，平凡陶罐便在契约般的灼热中脱胎，成为独一无二的传奇，这岂非人间创造的终极隐喻？彼时浇注的匠心早已冷却定型，而真正在火焰中塑成永恒的，终究是那份对器物倾注的灵魂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