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番外—袁朗(1/2)
许三多的遗物被成才带走以后,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重。
齐桓站在大队长袁朗的办公桌对面,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和凝固的光线,紧紧锁在袁朗脸上。
那张脸,似乎已恢复了往日的刚毅轮廓,线条分明,但齐桓却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疲惫。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窗外透进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桌面上,照亮了细小的浮尘,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深不见底的悲伤深渊。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房间。
齐桓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伸向上衣口袋。
手指触碰到那两封信时,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出,那薄薄的信纸此刻却似有千钧之重。信封的边缘因被反复摩挲而略显毛糙,承载着许三多最后的温度与嘱托。
齐桓将它们轻轻放在深色的桌面上,指腹在信封上停顿了一瞬,才缓缓向前推去,推向桌后的袁朗。
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仿佛推过去的不是信,而是两颗沉甸甸、带着余温的心脏。
袁朗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终于落在那两个略显简陋的信封上。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如同浓雾弥漫的海面,失去了航标。
他微微蹙起眉头,视线在信封上逡巡,仿佛在辨认着某种极其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微弱风声。
过了许久,久到齐桓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袁朗才发出声音,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是谁给我的呀?”
齐桓的喉咙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挤出声音,那声音低沉而哽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是……是三多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他的声带。
袁朗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震。那震动极其细微,却被齐桓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不是剧烈的摇晃,而是从骨髓深处透出的一种瞬间的僵直。一丝极快的、混合着惊愕与痛楚的神情掠过他的眼底,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但下一秒,那汹涌的情绪便被强行压回深潭,面容恢复了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死寂。他继续问道,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一份探究的执着:“什么时候的事?”
齐桓的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远处,375峰巍峨的身影矗立在澄澈的阳光下,山体在光线的勾勒下显得雄浑而苍凉,峰顶直刺苍穹,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齐桓的声音空洞地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执行那次任务之前……那晚,他来找我,眼神很沉,说心里跳得厉害,总觉着……回不来了。”
齐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说,要是……要是真那样了,让我一定,一定在你……等你真正平静下来之后,再把这个交给你。”
他艰难地重复着许三多当时的原话,“他说,‘队长心里压着事儿的时候,别给他添乱。’”
袁朗默默地听着。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上信封。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的真实。他的指腹沿着信封的边缘缓缓移动,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粗糙纹理,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介质,触碰到那个憨厚笑容下滚烫的灵魂。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贴上信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捕捉那早已消散的、属于许三多的气息。那封信,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又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指节泛白。
最后,袁朗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齐桓脸上,眼神深处是翻涌过后竭力维持的平静:“你先去忙吧,让我……静一会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齐桓没有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袁朗的脸上,清楚地看到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已是一片通红的血丝,眼眶周围是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饰的湿润痕迹。
一股强烈的酸楚瞬间攫住了齐桓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离那两封信只有咫尺之遥——他多想把它们拿回来,替队长承受这份噬骨的痛楚。
然而,在最后一刻,那伸出的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明白,这是许三多留给队长的,是许三多用生命换来的、最后的倾诉。
这份沉重的告别,必须由袁朗独自去拆解,去吞咽。他深深地看了袁朗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痛惜和无声的陪伴,然后才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轻响,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办公室里只剩下袁朗一人。他猛地低下头,将两封信紧紧地、紧紧地抱在胸前,双臂环绕,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
他佝偻着背,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他将信死死地按在心脏的位置,那里曾经跳动着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此刻却只剩下一个被生生剜去的巨大空洞。
单薄的纸张紧贴着军装,他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去感受,试图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逝的、属于许三多的体温和气息,来填补那胸腔里无边无际的冰冷与虚无。
良久,他慢慢转动沉重的座椅,面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向375峰的背后,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与暗紫。
巍峨的山峰在如血的残阳中轮廓分明,镀上了一层悲凉的金边,壮丽得令人心碎。然而,这天地间的大美,此刻在袁朗眼中却是一片灰暗。
他的瞳孔失去了焦距,目光茫然地投向那高耸的峰顶,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脑海中,一个穿着作训服、笑容憨厚朴实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新兵时的笨拙,带着训练场上的执拗,带着每一次任务归来时眼中闪烁的纯粹光芒……那些画面鲜活地滚动着,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回忆越是温暖鲜明,心口的空洞就越是冰冷刺骨。
袁朗在宽大的座椅里,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午后的阳光在房间里移动,光影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
他一动不动,唯有偶尔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一个下午的光阴,就在这死寂的凝视和无尽的追忆中悄然溜走,无声无息。
他并不后悔将许三多送出去。那是为了许三多更广阔的天地,是为了磨砺他成为真正的兵王,也是为了斩断自己心底那悄然滋长、不容于世的藤蔓。
他后悔的是,在送他离开的那一刻,在无数个可以坦诚的瞬间,他选择了沉默。他用钢铁般的纪律和上级的威严,包裹住了所有未曾出口的肯定、期许,甚至是那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牵念。
他后悔没有告诉那个傻小子,“你是我最骄傲的兵”,后悔没有在他临行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活着回来”。这份未曾交代的遗憾,如今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心。
下班时间到了。警卫员准时出现在门口,低声提醒。袁朗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
他沉默地拿起帽子戴上,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一路无话,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袁朗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致的严肃与空洞之间,眼神涣散地投向窗外飞逝的街景,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躯壳,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当钥匙转动锁孔,家门打开的一刹那,妻子李慧雅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他。她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温水洒出几滴。
眼前的袁朗,脸色灰败,眼神死寂,周身散发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死气,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那层无形的阴影不仅笼罩着他,也沉沉地压向整个房间。李慧雅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攫住了她。
她当然知道“那个兵”的事,也深知袁朗为这段不能言说的情愫承受了多久的煎熬。
她曾设想过种种结局,甚至包括他们因克制不住而分开,却独独没有想过,结局会是如此惨烈——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消逝在异国他乡,连尸骨都无法寻回。
此刻,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巨大的悲伤和尖锐的矛盾在她心中翻搅:是为眼前这个被彻底击垮的男人心疼?还是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年轻生命哀恸?这双重的情感如同沉重的磨盘,碾过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的闷痛。
直到亲眼见到袁朗的这一刻,李慧雅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所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带着点邪气笑容的袁朗,真的彻底消失了。
从许三多没有归来的消息传来那一刻起,袁朗的灵魂就像被抽走了一半,剩下的躯壳虽然还在运转,却已黯淡无光,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与生气。
李慧雅太了解袁朗了。他的克制,他的隐忍,不仅是为了许三多的前程,为了军人的纪律,更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他像一个精密而沉默的容器,将所有的痛苦、思念、自责、悔恨都死死地封存在心底,独自承受着高压的煎熬。这份无声的承担,比任何嘶吼都更让她心痛。
袁朗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妻子脸上,他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破碎,比哭还难看。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沙哑、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李慧雅没有回应。她只是猛地放下水杯,几步上前,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袁朗。她的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军装纽扣上,手臂环住他僵硬紧绷的脊背。
在相拥的刹那,李慧雅清晰地感觉到,袁朗的身体在她怀里,正经历着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那不是哭泣的抽噎,而是从骨骼深处、灵魂深处爆发出的、被死死压抑的剧痛所引起的痉挛。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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