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通灵(2/2)
那位年轻的女士已无声地走到工作台另一侧站定,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黑色衣裙的蕾丝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盒子上,然后抬眸看向塞缪尔,“你可以称呼我,讣告人。”
“讣告人。”塞缪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
“那么,先生,是什么事带你来到此处?”讣告人的声音像房间里的空气一样,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寂静感。
塞缪尔没有迂回,直接说明了来意:“教堂的施密特神父说,你能帮助我。”他说话的同时,颤抖中的手指搭上包裹盒子的厚布边缘,将其向一侧掀开。
粗糙的布料滑落,露出了下方材质黯沉、打磨光滑的木质骨灰盒本体。
讣告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从塞缪尔的脸庞移到显露的骨灰盒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是专注的看着,仿佛在阅读一件刚送来的“工作”。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脆而直接:“您希望我为您做什么?”
塞缪尔的目光也落在骨灰盒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盒盖边缘,回答道:“让他得到安葬。他是列支敦士登人。”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讣告人,透露出些许实际的困境:“但我不知道他可以安葬在哪里。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他的话语简洁,没有任何修饰,将核心的诉求与现实的困难一并摊开。
讣告人静默地听完塞缪尔的诉求,黄色的眼眸如深潭,不起波澜。她没有再言语,只是将一只手虚悬在黯沉的骨灰盒上方,掌心朝下。
她的手很白,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涂着哑光的黑色甲油,在室内光线下毫不反光,像是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片刻后,一层灰蒙蒙的、质感如同被磨损的旧银器般的光晕自她掌心下弥漫开来,笼罩住盒体。光线并不刺眼,却让盒身的木质纹理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塞缪尔站在工作台对面,清楚地看到,在那片灰光笼罩下,那只沉重的木盒微微颤动了一下,幅度轻微,却绝无可能错认。
讣告人倏地将手收回,灰光随之湮灭,仿佛从未出现。
“你还好吗,先生?”
讣告人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塞缪尔眉峰微动,下意识地以为是在同自己说话,喉间几乎要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但他立刻抿紧了嘴唇,将这个反应压了下去——他意识到,这间屋子的“通灵”属性,此刻已不再是门牌上一个虚幻的词组。
讣告人并未等待来自塞缪尔的回应,仿佛在与无形的空气对话,继续用她那没有起伏的语调说:“这里是列支敦士登,弗列克墓碑博物馆。大多数人称这里为‘通灵之屋’。”
沉默在巨大的窗户投下的光影里发酵,只有远处雪山反射的冷光,在那些玻璃罩保护的古老墓碑表面留下移动的亮斑。
塞缪尔趁机迅速审视着讣告人每一寸表情和周围空气的流动,判断着这是否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但房间里除了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并无其他人为的声响或动作。
“先生,”讣告人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耐心得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空气再次凝固。塞缪尔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微弱声响。
几秒后,讣告人似乎得到了某种回应,轻轻颔首:“埃利亚斯。很好。”她像是得到了确认,语气平稳地接上,“你可以称呼我讣告人,我会为您带来安宁与长眠。”
她稍作停顿,继续对空气问道:“你还记得眼前这位先生吗?是他将您送回来的。”
说话间,她抬起一只手,用一个明确的手势将沉默旁观的塞缪尔引入了这场无形的对话中。
又一段更长的沉默,讣告人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某种微弱的声音。“这样啊——”
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解析谜题般的审慎,“那你还记得什么?或者……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吗?”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骨灰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努力捕捉一段极其微弱的讯息。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讣告人不再说话,只是偶尔极轻地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又稍稍舒展。
最后,她唇间开始逸出一些零碎的、意义难明的词语,像梦呓,又像解码时读出的消息片段:“……红色……石墙……铁篱……荒芜的……水池……西翼的……阴影……”
这些词语不成句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画面感,仿佛破碎的镜片,折射出某个特定地方的残像。
“好的,我明白了。”
她抬起眼,看向始终沉默伫立的塞缪尔,“疏忽了。忘记提前告知,我需要直接与残留的意念沟通。希望没有惊扰到你,先生。”
“嗯?哦—无碍。”塞缪尔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女士现在又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的视线从骨灰盒上移开,扫过房间里那些被玻璃罩封存的古老墓碑,最后落回讣告人脸上。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事不少,多一件也不足为奇。”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毕竟,一顶帽子都能跟他说话,相比起来,与逝者残留的意念打交道,反而显得……合乎逻辑了。
塞缪尔想就算哪天真的冒出个起死回生的法术,他大概也不会觉得太意外了。
“那么,女士,”他切入正题,目光聚焦到讣告人脸上,“问出什么了?”
讣告人微微摇头,黑色礼帽的帽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埃利亚斯先生的意念非常脆弱,像风里的蛛丝。他不记得任何事,甚至……”
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忘了你。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场景碎片,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房间内只剩下窗外透进的、带着雪线寒意的光线,在尘埃中无声浮动。
过了一会儿,塞缪尔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他还在吗?” 他没有看骨灰盒,而是盯着讣告人,仿佛答案藏在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
“会一直在。”讣告人的回答依旧客观,“直到执念消散,或是承载物消亡。”
塞缪尔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他伸手探入外套内袋,摸索了一下,取出那枚图案特殊的铜戒。
他没有看向讣告人,而是用颤抖的手将戒指举到骨灰盒前,动作有些突兀,更像是一种测试而非缅怀。他对着那冰冷的木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问:“还记得这个吗?”
指环在从高窗透进的冷光下,泛着黯沉的光泽。
几秒后,讣告人代为转达了那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他说,‘不知道’。”
塞缪尔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连这个他拼死守护的东西都忘了?
他收回手,指尖摩挲着指环冰凉的表面,却没有丝毫尝试将它戴上的意思。
在不完全了解这指环的影响前,贸然行动是愚蠢的。毕竟,它的上一任主人此刻正躺在眼前的盒子里。万一这玩意本身就会招致厄运呢?他将指环重新塞回内袋。
厄运,总是偏爱鲁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