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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猩红瓮(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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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是个被酒虫掏空的酒鬼,村里人都说我没救了。

>直到那个游方郎中按住我的肚子:“想活命,就把它吐出来!”

>土方催吐出金线般的酒虫,我竟从此滴酒不沾。

>村里人夸我浪子回头,只有我知道,清醒比醉酒更痛苦。

>三年大旱,村里存酒耗尽,地窖传来诡异的震动。

>掀开酒缸盖的瞬间,我终于明白——

>那酒虫不是病根,而是锁住灾祸的最后一道封印。

正文

那晚,我又像条死狗似的瘫在自家灶房冰冷的泥地上,脸紧贴着酒缸粗砺的缸沿,贪婪地嗅着里面残存的那一丝勾魂夺魄的酒气。肚子里空空荡荡,偏又火烧火燎,仿佛有条滚烫的毒蛇,正用那分叉的信子,一下下舔舐着我的五脏六腑。它醒了,那该死的酒虫又醒了!每一次苏醒,都带着蚀骨的饥渴,非得灌下整缸黄汤才能勉强压住片刻。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几点暗红的灰烬,苟延残喘地映着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形骸。冷硬的泥地透过薄薄的破夹袄,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可这冷,比起肚子里那条翻腾扭绞的孽障带来的折磨,简直像挠痒痒。

“大能…刘大能!” 院墙外,王老五那破锣嗓子又嚎开了,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个窝囊废,又挺尸啦?你那二亩薄田里的草,长得比高粱还高啦!懒死你算逑!”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别提张嘴反驳。骂吧,骂吧,村里谁不知道我刘大能是个被酒虫掏空了的废物?田地荒了,屋顶漏了,婆娘翠花那双曾经水灵灵的眼睛,如今看我也只剩下死灰一片。这些,我通通都知道。可知道又顶个屁用?肚里那条虫一闹腾起来,天塌下来我也得先给它灌饱了酒!它才是这躯壳里真正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它寄生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就在我挣扎着想爬起身,再去墙角那破坛子里刮点酒底子的时候,灶房那扇吱呀作响、早已关不严实的破木门,被一只穿着草鞋的大脚“哐当”一声踹开了。一股子带着尘土味和草药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地上散落的枯草叶打着旋儿。

一个瘦长的身影堵在门口,背着外面清冷的月光,脸孔藏在深浓的阴影里,只看见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布直裰。他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手里晃悠着一根竹竿,竿头挑着块脏兮兮、字迹模糊的白布,依稀能辨出“赛华佗”三个墨团。

“嗬!”来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树皮,“好重的酒气!好浓的孽障!这屋里,怕是盘着条成了精的酒龙吧?”

我勉强撑起半边身子,眯着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眼,没好气地嘟囔:“哪来的游魂野鬼…少管闲事…滚!”喉咙里火烧火燎,吐出的字眼都带着一股劣质酒糟的酸腐气。

那人非但没滚,反而一步跨了进来,破草鞋踩在我刚才呕吐的秽物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他径直走到我跟前,蹲下身。月光终于吝啬地爬上他半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地刺进我浑浊的眼底。

“闲事?”他嘴角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我‘赛华佗’走南闯北,专管天下奇症怪病!你这病根子,不在酒上,”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戳向我鼓胀如蛙的肚腹,那力道又准又狠,正正戳在我火烧火燎、翻腾最凶的地方,“在这儿!”

“嗷——!”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从被他戳中的地方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泥地,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破夹袄。

“疼…疼死老子了…”我蜷缩着,牙齿咯咯打颤。

“疼?”他冷笑着,那只手依旧死死按在我剧痛的肚腹上,五指如同铁钩,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接攥住里面作怪的东西,“这才到哪儿?酒虫入腑,蚀骨钻心!你这肚子,就是它的酒瓮!再让它这么喝下去,用不了仨月,你的魂儿都得被它泡烂了,化进酒里喝干抹净!到时候,你就剩一张蒙着人皮的酒囊!”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髓里。化进酒里?喝干抹净?那骇人的景象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比肚子绞痛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酒虫…村里老人似乎提过这邪门玩意儿,说它钻在酒鬼的肚子里,不喝干宿主的命根子决不罢休!难道…难道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真是那玩意儿?

“想活命吗?”他的脸凑得更近,那双寒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我,不容我有丝毫闪避,“想把这掏空你骨髓、啃噬你精魂的祸根子弄出来吗?”

活命?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点火星。我这条烂命,被酒泡得发臭,被村里人戳烂了脊梁骨,连翠花都懒得再正眼瞧我一眼…可蝼蚁尚且偷生,真到了要“化进酒里”的当口,那股求生的本能,还是像垂死的鱼一样猛烈地挣扎起来。

“想…” 喉咙里堵得厉害,我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绝望的嘶哑,“大师…救我…”

“赛华佗”那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转瞬即逝。“算你命不该绝,遇上了我。”他松开按着我肚子的手,利落地解下肩上的褡裢,“啪”地一声拍在地上。里面瓶瓶罐罐一阵乱响。

他动作麻利得惊人,完全不像个走街串巷的落魄郎中。眨眼间,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摆在了地上。他从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瓷瓶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些粉末,灰的、黄的、黑的,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像陈年的药渣混着腐败的泥土和某种动物的腥臊。

接着,他又摸出个小小的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猛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满屋的酒气和秽物的酸腐味。那是种沉淀了无数岁月、混合着污秽与绝望的腥臊恶臭,直冲脑门。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又吐出来。

“呕…大师…这…这什么玩意儿?”我捂着鼻子,脸皱成一团。

“好东西!”他毫不在意,手腕一倾,将那浓稠如墨、气味冲天的液体缓缓倒入碗中,与那些粉末混合。那液体粘稠得如同活物,在碗里缓缓搅动,颜色变得如同腐烂沼泽深处的淤泥。“陈年的夜明砂,混着三十年老坑底刮下来的泥垢,再加上一点…嘿嘿,百岁老旱魃的脚指甲灰,提味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瘆人。

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同样脏污的细木棍,在碗里用力搅和着。那团粘稠的混合物发出“咕嘟咕嘟”的怪响,气泡翻涌破裂,散发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熏得我眼泪直流,头晕目眩。

“喝下去!”他把那碗还在冒着诡异气泡的“泥汤”端到我嘴边,语气不容置疑,“一滴不剩!这是‘引路汤’,专引那酒虫现形!”

看着那碗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汤药,闻着那足以熏死苍蝇的恶臭,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可一想到肚子里那条正在啃噬我性命的毒虫,想到“化进酒里”的惨状,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闭上眼,屏住呼吸,像慷慨赴死的囚徒,一把夺过碗,仰起脖子,将那粘稠、冰冷、带着无数颗粒感的“泥汤”猛地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臊、腐败、土腥和辛辣的怪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直冲天灵盖。那粘稠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一条粗粝冰冷的毒蛇钻进胃袋。胃壁猛地痉挛、抽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翻转!

“呃…哇——!”

根本来不及反应,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喉咙口一松,胃里所有东西——酸腐的酒液、未消化的食物残渣,连同刚刚灌下去的那碗“引路汤”,混合着胃酸,像开了闸的洪水,猛烈地喷射出来!我整个人俯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干呕,胆汁都快要吐出来了。

“赛华佗”却毫不意外,他迅速闪开我喷溅的秽物,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呕吐的出口,口中念念有词,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音节古怪拗口,像是某种失传的古老咒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在弥漫着恶臭和呕吐物的狭小灶房里回荡。

吐!拼命地吐!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这剧烈的呕吐从喉咙里生生扯出来了!就在我感觉胃袋彻底掏空、几乎要吐出血沫的时候,一股更加强烈的、完全不属于呕吐感的剧痛猛地从腹中深处爆发!那感觉,就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在我肠子里猛地一刺,随即又像一条活物,被什么东西强行从牢牢盘踞的巢穴里往外撕扯、剥离!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到极致,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滚落。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达到顶点的瞬间,喉咙深处猛地一松,一股粘滑、冰凉的东西混杂在最后一口酸水中,被我“哇”地一声呕了出来,重重地砸在面前那滩混合着酒液、食物残渣和黑色“引路汤”的污秽里。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只听见“赛华佗”发出一声短促而兴奋的低呼:“成了!”

他飞快地俯下身,用两根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细长的竹篾片,极其精准地从那滩污物中夹起一样东西。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去——

一条细长的东西,约莫小指长短,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淡金色,在昏暗的灶房里,竟似乎隐隐透着一层微弱的、不祥的光晕。它软塌塌地垂在竹篾片之间,还在微微地、神经质地扭动着,像一条濒死的怪虫。最诡异的是,这东西一暴露在空气里,那浓烈到化不开的酒气,竟如同有了生命般,丝丝缕缕地从它身上逸散出来,瞬间压过了灶房里所有的恶臭!那是我无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酒香,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甜。

这就是…盘踞在我肚子里、吸食我骨髓精血的…酒虫?!

“赛华佗”小心翼翼地将这诡异的“金线”移开污物,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口中啧啧有声:“好家伙,养得够肥够亮!这得是吸了多少年的精气神儿…” 他那眼神,不像在看一条刚取出的、令人作呕的寄生虫,倒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他迅速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黑色陶盒,像是某种养蛐蛐的罐子,内壁似乎涂了一层暗哑的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还在微微蠕动的“金线”放了进去,啪嗒一声,合紧了盖子。那浓烈得醉人的酒气,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做完这一切,他才似乎想起地上还瘫着一个我。他拍了拍手,像是掸掉什么脏东西,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点事后的轻松:“行了,祸根已除。肚子还疼吗?”

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肚腹。那火烧火燎、日夜不休的绞痛,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可怕饥渴…竟然真的消失了!肚子里空空荡荡,却是一种久违的、奇异的平静。没有那条虫在翻搅、在嘶喊、在疯狂地索要酒液!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和虚脱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我。

“不…不疼了…”我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知是刚才呕吐刺激的,还是这突如其来的解脱感太过汹涌,“真…真没了…那虫…没了?”我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黑陶盒。

“赛华佗”将陶盒利落地塞进褡裢深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嗯,取出来了。算你命大。”他站起身,掸了掸青布直裰下摆沾上的一点秽物,“记住,从此滴酒不能沾!一口也不行!那酒虫虽离了体,但酒气对它仍是最大的诱惑。一旦你破戒,哪怕只抿一小口,它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味儿,循着你的气息爬回来!到那时,嘿嘿…”他冷笑一声,剩下的话不言而喻,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胆寒。

他不再看我,转身便走,瘦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里,如同一个飘忽的鬼影。灶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被浓重的恶臭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包围着,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微微颤抖。但我的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座压了半辈子的大山。我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吸进的空气依旧污浊不堪,却觉得无比清新。酒虫…没了!我真的…得救了?

“酒虫真给抠出来啦?” 王老五那张刻满风霜、写满怀疑的脸,挤在我家那扇破败的院门口,浑浊的眼珠子使劲往我身上、屋里瞅,鼻子还一抽一抽地嗅着,似乎想从空气里找出点谎言的破绽。

“可不咋的!”隔壁李婶的大嗓门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抢着替我回答,“你是没瞧见!那郎中走的时候,刘大能这院里院外吐得那叫一个…啧啧!好家伙,那味儿,三天都散不净!可自打那天起,嘿!你瞧他!”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人模狗样了!眼珠子不红了,脸也不肿了,走路腰杆子都挺直溜了!最邪乎的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门口一圈人的胃口,“老张家小子昨天娶媳妇,那么好的高粱烧!硬是没把他刘大能勾了去!你说神不神?”

“神!真神了!”人群里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夹杂着惊叹和难以置信。那些曾经像刀子一样剐在我身上的鄙夷目光,此刻竟奇妙地掺杂了惊奇和一丝丝…敬畏?仿佛我不是戒了酒,而是从阎王殿里硬生生爬了回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大能兄弟,好样的!”有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晃了晃。

“就是!以后好好过日子,翠花嫂子也能跟着享福了!”另一个声音附和着。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带着点惭愧又带着点新生的笑容。可那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他们只看见我不再烂醉如泥,不再瘫倒在酒缸边像条死狗。他们只闻到我身上没了那股熏人的酒气。他们哪里知道,我肚腹深处那团日夜燃烧、催逼我灌下黄汤的邪火确实熄了,可另一种更庞大、更冰冷、更难以忍受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填满了那火烧火燎后的巨大空洞。

我拖着步子走回冷清的院子。翠花在灶房门口剥着豆子,听见动静,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过我的脸,确认我没有醉酒的迹象后,又迅速地、深深地垂了下去,盯着手里那颗干瘪的豆荚,仿佛那上面刻着世上最要紧的花纹。没有欣慰,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性的疏离和…畏惧。她怕我。即使我现在清醒着,她依然怕我。怕那个被酒虫掏空、只剩下暴戾和绝望的刘大能,怕他不知何时又会借着酒劲变回那副狰狞的模样。这冰冷的畏惧,像一根细针,扎在我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心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扑面而来。阳光从破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屋里的一切——墙壁上黄褐色的水渍像丑陋的伤疤,屋顶蛛网密布,缺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几条长凳歪歪扭扭,唯一像样的那口米缸,盖子歪在一边,里面空空荡荡,缸底只剩一层薄薄的、带着霉点的陈米。这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在酒虫制造的迷梦里,它曾是我温暖踏实的港湾,是我可以肆意瘫倒的安乐窝。此刻,在冰冷刺骨的清醒下,它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像一具被蛀空了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躯壳。破败,肮脏,家徒四壁。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被酒虫营造的幻象掩盖了太久太久。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比任何一次宿醉后的头痛都更剧烈。

我跌跌撞撞走到墙角,那里曾是我的“宝地”,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如今,它们空了大半,东倒西歪,布满灰尘。我下意识地拿起一个最小的空酒坛,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甘之如饴的醇香呢?没有了!一丝一毫都没有了!涌入鼻腔的,只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馊味,混杂着陶土和灰尘的气息,像夏天里捂馊了的泔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丢开坛子,扶着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酒,那曾经如同生命源泉般的东西,此刻在我清醒的感官里,竟变得如此污秽不堪!可这清醒,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日夜不停地锉磨着我的神经,将过去酒醉时忽略的、遗忘的所有不堪、所有失败、所有冰冷的现实,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摊开在我面前。

日子像被浸在冰冷的碱水里,缓慢地、蚀骨地熬着。我扛起了锄头,走进荒芜已久的田地,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着的老牛,沉默地、机械地刨着那些长得比庄稼还高的杂草。汗水浸透破旧的衣衫,在背上结出白花花的盐渍。沉重的农具磨得掌心起泡、破裂,又被泥土和汗水浸得生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臂,那被酒虫掏空后又强行塞满冰冷现实的躯壳都在沉重地呻吟。累,一种浸透骨髓的、沉甸甸的疲惫,从脚底板一直压到天灵盖。这累,不同于醉酒后的瘫软,它带着清晰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人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

偶尔,村里飘过一丝酒香。或许是王老五打了一斤散酒,或许是哪家办红白喜事开了酒坛。那气味,对于现在的我,不再有丝毫诱惑,反而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鼻腔,瞬间勾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厌恶。我远远避开,像避开瘟疫。然而,每一次避开那酒气,每一次强压下那生理性的厌恶,随之而来的并非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空虚和茫然。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欲望和目标的空壳,在冰冷的现实里笨拙地挪动,不知为何而活。以前,酒是唯一的念想。现在,这念想断了,前方只剩下望不到头的、灰蒙蒙的苦日子,像这三年里头顶上永远阴沉沉、吝啬雨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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