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亭又雪,故地独游 Be)(2/2)
是父亲的声音。是父亲饰演的“他”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的悲怆、孤愤、绝望与最终的释然,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单薄戏服、须发皆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父亲,就站在这亭中,在这风雪里,倾尽全部的生命与热情,演绎着那个时代的悲剧。
那一刻,艺术与生命,在这个特定的时空里,诡异地重叠了。父亲通过角色表达的痛苦,与他此刻失去父亲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猛地睁开眼,幻觉消失,眼前依旧是漫天风雪,空无一人的长亭。
巨大的悲伤如同雪崩般轰然袭来,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坚强。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迅速变得冰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积着薄雪的石板地上,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因为找不到父亲而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男孩。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了整整三年的悲痛、思念、委屈、孤独……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仿佛只有通过这无声的痛哭,才能将积压在胸口的巨石稍稍挪开一丝缝隙。
“爸……” 他终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亭外疯狂舞动的雪幕,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显得异常微弱,瞬间便被风雪吞没。
“下雪了……我又来看你了……”
“……你冷吗?”
“……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
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本能的、最直白的痛苦宣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反复切割着他自己。雪花落在他湿润的脸上,与泪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他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嘶哑,力气耗尽,只剩下无声的流泪和轻微的抽搐。风雪依旧,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痛而有丝毫动容。
情绪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虚。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亭柱,目光空洞地望着亭外。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仿佛要这样一直下到世界的尽头。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有一张是父亲年轻时在《长亭雪》片场的剧照,一身落魄文人打扮,站在亭中,目光锐利,背景正是漫天大雪。还有一张,是几年前他陪父亲来时,用手机拍下的合照。照片上,父亲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温和却难掩憔悴的笑容,身后,是这座长亭,和一片银装素裹。
他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父亲的面容,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最后,他拿出那份《长亭雪》的剧本扉页复印件,上面有父亲当年用钢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签名——萧惊弦。他将这张纸,小心地、郑重地,压在了亭子中央石桌的一个角落下,用一小块石头压住。
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一个只有他懂的、与父亲对话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靠在柱子上,闭上眼,任由思绪放空。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暴雪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减弱。雪花变得稀疏,风势也渐缓。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的阳光,挣扎着透射下来,在茫茫雪原上投下一小片短暂的光斑,随即又被涌来的乌云吞没。
但那一瞬的光明,却像是一个信号。
萧逐云挣扎着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身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在渐息的风雪中默然伫立的长亭。它见证过父亲的辉煌,承载过父亲的病弱,如今,又容纳了他无尽的哀思。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石阶,沿着来时的路,向山下走去。雪地上那行孤独的脚印,已被新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变得模糊不清。
回到车上,发动引擎,暖气重新包裹住他冰冷的身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透过模糊的车窗,最后望了一眼山顶那个已然看不清的、小小的黑点。
长亭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雪,终会融化。
路,还要继续。
只是此后余生,每一步,都将是踩着思念的碎雪,独行。
他缓缓踩下油门,车子调头,驶入依旧纷扬的雪幕之中,将那座山、那座亭、和亭中冻结的时光与泪水,一同留在了身后,越来越远。
天地苍茫,唯余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