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温柔抚慰(2/2)
“爸爸,歪了!”月儿撅着嘴,对着玄关镜里的自己抗议。
“嗯……再试一次。”孟燕臣低沉的嗓音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拆开重来。
王小河端着牛奶走过来,看着这一幕,嘴角无声地弯起。
自这条笨拙靠近、共同对抗废墟的路,每一步都走得不易,却也无比踏实。
“吃药。”王小河将一个小小的分装药盒推到孟燕臣面前,里面是精确分好的抗抑郁药和护胃药。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孟燕臣接过水杯,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药片吞下。
曾经那些强效的、透支生命的安定和镇痛剂,早已被王小河用近乎铁腕的方式彻底清理出他的生活。
戒断反应最凶险的那段时间,他像被剥了皮的困兽,失眠、震颤、冷汗浸透被褥,是王小河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他冰冷的额头,握着他因痛苦而痉挛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我在,别怕。”
她用行动代替言语,筑起了一道不容逾越的堤坝,将他从那片自毁的泥沼里,一寸一寸地拽回。
“下午三点,周医生。”
王小河在手机上划掉一个日程提醒,语气如常。
心理治疗,成了雷打不动的固定项目。
最初,孟燕臣坐在周医生舒适的诊疗室里,依旧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法组织语言描述那个风雪夜。
是王小河陪着他去,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他能断断续续地描述一些碎片——冰冷的触感,刺目的红色,自己嘶吼的声音。
每一次突破,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冷汗,但王小河总会在他走出诊室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握一握他冰凉的手。
没有追问,只有无声的陪伴和肯定。
下午三点。
心理咨询室的灯光总是调得恰到好处,暖黄而柔和,像一层无形的保护膜。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气,角落的绿植生机盎然。
孟燕臣坐在那张熟悉的、包裹感极强的深蓝色单人沙发里,身体不再是初来时的僵硬如铁,但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倒下的松。
周医生坐在他对面,保持着温和而专注的倾听姿态。
治疗已进入后期。
孟燕臣不再是那个无法组织语言、在痛苦碎片中挣扎的困兽。
他能断断续续地描述风雪夜的寒冷,救护车灯光的刺眼,血污的粘腻感,甚至能艰难地触及那个冰冷的、无声的小身体滑入手中的瞬间。
但每一次触及那个核心的痛点,他的叙述就会变得艰涩、破碎,眼神深处翻涌起无法抑制的痛苦和自我封闭的漩涡。
“孟医生,”周医生的声音温和而具有穿透力,“上次你提到,在救护车上,你做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能再试着……更具体地描述一下那个决定吗?以及,做出那个决定时……你内心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孟燕臣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冰冷的血污。
“……感觉。”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感觉……是我……杀了他。”
周医生没有打断,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和接纳。
孟燕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巨大的力量才能撬开那扇尘封的、布满荆棘的门:
“我……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医生的……致命错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小河她……肚子不大。我以为……以为是白杨的孩子……时间短……我误判在20-24周……”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医生,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弃,“就因为……就因为我心里那点该死的、龌龊的猜忌……”
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周医生适时递上一杯温水。
孟燕臣没有接,只是沉浸在那汹涌的、迟来的自我审判里。
“低于24周……在那种条件下……几乎……没有存活希望。我……我当时默认了……他活不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所以……接生的时候……我内心就已经放弃他了……出来以后,我让白杨去给他做心肺复苏……但我知道,没指望的……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小河身上……她在大出血……像水龙头一样……我必须按住……必须……”
他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我……我只想着救她。我只想着……不能让她离开我。孩子……孩子在我心里……那一刻……已经是个……”
孟燕臣猛地放下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迟来的惊痛和绝望,泪水汹涌而下,“可他已经28周了……周医生,28周的早产儿,在NIcU里,很多都能活下来。如果……如果我把他当成一个有希望的生命去全力抢救,如果我……如果我当时不是只盯着小河,能分出一只手,哪怕……哪怕只是给他做更有效的人工呼吸,而不是……而不是把他丢给完全不懂急救的白杨,他……他也许就能撑到救护车来,也许就能活下来。”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不再压抑,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失声,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无法承受的自责和痛苦:“是我……是我的错误判断……我的狭隘……我的……我的放弃……杀死了他。我不仅是个失职的父亲……我还是个……是个刽子手。我亲手……放弃了……我的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再去接生新的生命?再去告诉别人……要尽全力?!我做不到……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他那张青紫的小脸……就是我……放弃他时……那冰冷的……感觉……我毁了小河……也毁了我自己……”
压抑了五年的滔天巨浪,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堤坝,将他彻底吞噬。
他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孟教授,只是一个被无尽悔恨和痛苦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父亲和一个信仰崩塌的医生。
咨询室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小河站在门外。
她本来是来接他的。
周医生之前暗示过,今天可能会触及核心,希望她能在附近。
她听到了里面崩溃的痛哭,听到了那些字字泣血、带着血腥味的忏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咖啡馆里他手臂上那些针孔背后,是怎样的万箭穿心;
明白了他为何再也无法走进手术室,听不得婴儿哭;
明白了他那头刺眼的银发下,压着怎样一座名为弑子的、自我构建的罪恶十字架。
他不是因为不爱那个孩子而放弃。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误判了那孩子的生存希望,是因为在生死关头,他选择了她。
用放弃亲生骨肉的巨大代价。
巨大的心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无法言喻的感动和怜惜。
这个男人,用最深的沉默,独自背负着这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罪孽和痛苦,行尸走肉般活了五年。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因为……他爱她,爱到了在绝境中只能孤注一掷地选择她。
王小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有看周医生,径直走向那个蜷缩在沙发里、被巨大痛苦淹没的身影。
她蹲下身,在孟燕臣面前,伸出手,不是去拉他,而是用双手,极其轻柔地、捧住了他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自我厌弃的脸。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力量。
孟燕臣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王小河。
她的眼中没有他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或鄙夷,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大海般包容一切的痛惜和无尽的爱怜。
“燕臣,”王小河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坚定,清晰地穿透他的呜咽,“看着我。”
孟燕臣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抽噎。
他被迫抬起泪眼,对上她澄澈而心痛的目光。
“那不是你的错。”王小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不是放弃,那是选择。是在那个地狱般的时刻,你作为医生,作为我的丈夫,唯一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她的指尖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有力:“你救了我。你当时如果不顾一切地去救孩子,我可能……可能就死在那个雪夜了。你选择了救我,你给了我活下来的机会,给了星星和月儿继续拥有妈妈的机会。”
王小河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救了我,就是救了我们一家四口的未来。”
她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放下吧,燕臣。那不是罪。那是……爱。最深最沉的爱。我和孩子们……都需要你。真正的你。放下那个十字架,回来。”
温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绝望的苦水,而是混合着巨大释然、被理解、被接纳和被救赎的暖流。
孟燕臣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王小河的颈窝,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释放而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环抱住她,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那沉重的十字架,在爱的力量面前,终于开始缓缓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