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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独目缝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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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允抬眼。火光在他眸子里跳动,他看见王亥躲闪的眼神,看见庙外漆黑的山影,看见雨丝在夜色里划出无数银线。忽然间,他全明白了。

他笑起来。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惊起了梁上的蝙蝠。

“回去告诉钟士季。”许允接过酒囊,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我许允无能,愧对陛下。但司马氏——以阴谋窃国,必以阴谋亡。”

王亥脸色变了变。

许允不再看他,拔开塞子,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眼眶发热。但他没哭,只是仔细地、慢慢地咽下每一口,像在品尝某种庄严的仪式。

火烧得更旺了。许允觉得胃里也烧了起来,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然后迅速转冷,冷得像数九寒天跌进冰窟。他倒在干草上,看着屋顶破洞里漏下的星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洛阳太学生时,曾和夏侯玄在邙山上对饮。那夜也有星,夏侯玄说:“士宗,你我将来,必为国之栋梁。”

栋梁。许允闭上眼。栋梁断了,砸下来,先砸死的是自己。

王亥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起身,对另两个手下说:“病卒。烧了吧,瘴气之地,留全尸反而惹疑。”

火堆被拨旺,添进干柴。许允的袍角先燃起来,很快,整个人都裹进了火焰。王亥站在庙门口看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浑然不觉。

天亮时,雨停了。王亥将一个陶罐装进背囊,里面是许允的骨灰。驿马已在山下等候,他要连夜赶回洛阳复命。

山道上,一只乌鸦落在烧黑的庙柱上,叫了一声,撕破晨雾。

半月后。许府正厅,一口薄棺,三两白幡。许奇、许猛跪在棺侧,神情木然,眼泪似乎已在昨夜流干。阮氏一身素缟,正将一盏清水摆在灵前,门外忽然传来家仆仓惶的通报:

“夫、夫人!廷尉钟会钟大人车驾已到坊门!”

灵堂内空气骤然凝固。许猛下意识抓住哥哥的衣袖,许奇则猛地看向母亲,脸上血色褪尽——谁都知道,钟会此刻前来,绝非吊唁那么简单。

阮氏的手在空中顿了半息,随即稳稳地将水盏放下。她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两个儿子,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钉入他们耳中:

“听着,钟会此来,是为看你们。看许允的儿子,是不是值得斩草除根。”

她一步上前,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语速急道:“记住三点:他哭,你们便哭;他止,你们便止。泪水要有,不可成河。他若问学问志向,只答‘愚钝,不及父亲万一’、‘愿守祖坟’。可懵懂问及‘大将军安否’,如同村童问天。明白吗?”

许猛嘴唇发抖,许奇重重点头,将弟弟的手攥得死紧。

“好。”阮氏深吸一口气,脸上悲戚之色瞬间浮现,无懈可击。她最后看他们一眼,眼神如铁:

“记住,从此刻起,你们父亲最得意的儿子,是‘庸才’。庸才,方能活命。”

话音刚落,钟会素服的身影已出现在庭前。阮氏领着二子,盈盈拜倒,一切恰到好处。

“夫人节哀,二位郎君节哀。”钟会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上前,从仆从手中接过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插入棺前粗陶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审视的视线。

礼毕,他转身,目光如羽毛般落在两个少年身上。

“尊公清直,天不假年,实乃朝廷之失。”他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乐浪路远瘴疠重,惜哉。”

许奇依旧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传出:“谢钟君吊唁。父亲……是病卒,怨不得天,怨不得地。” 这话像是背诵,但尾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反添了几分少年丧父的真实悲切。

钟会微微挑眉,话锋似随意一转:“二月李丰、夏侯玄伏法时,钟某偶闻尊公曾叹‘士林凋零’。如今尊公亦随故人而去,冥冥之中,岂非令人唏嘘?” 他目光如针,刺向许猛。

许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却是一片空茫的困惑,像听不懂复杂的经文。他眨了眨眼,带着未褪的鼻音喃喃道:“李丰……夏侯玄?母亲说,他们是……是罪臣啊。父亲为何要为他们叹息?” 那疑惑如此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在思考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钟会静静看了他三息。少年眼中除了迷茫,只有映出的两点白灯笼的微光,干净得找不到一丝怨恨或伪饰的痕迹。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是,是罪臣。看来是钟某记岔了,或是误听了传言。二位郎君莫怪。”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问许奇近来读何书,许奇磕磕绊绊背了《孝经》开篇“仲尼居,曾子侍”几句,便再续不下去,羞愧地低下头。问许猛将来志向,少年抹了把眼睛,抽噎着说:“母亲说……等父亲的事了,就带我们回河内老家去。家里还有几亩祖田,哥哥和我,好生耕种,奉养母亲……”

言辞质朴,毫无锋芒,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怯懦。

吊唁的礼仪很快走完。钟会告辞,阮氏依礼送至灵堂门槛处便止步,再次敛衽为礼,姿态无可挑剔。

走出许府那扇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秋阳正烈,晃得钟会眯了眯眼。他站在石阶上,回头望了望门内隐约可见的白幡,对等候的随从淡淡吩咐:“去大将军府。”

凌云阁内,药味与墨香混杂。司马师独坐案前,左眼蒙着素帛,正用右眼审视一份来自淮南的军报。闻听脚步声,他并未抬头。

“如何?声音沙哑。

钟会于案前站定,躬身:“吊唁已毕。许府灵堂简朴,合乎常礼。阮氏哀而不乱,举止有度。”他略作停顿,语气平稳如陈述公文,“其长子许奇,幼子许猛,俱在灵前。二人哀毁过甚,言谈木讷。臣试以经义,许奇仅能诵《孝经》开篇;问及志向,皆云愿归河内守祖田、事耕读。提及李丰、夏侯玄旧事,幼子许猛懵然不解,反问‘彼非罪臣乎?’”

司马师的目光仍未离开军报,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示意继续。

“观其形神,才具不过中人,心志亦无锋芒。”钟会总结道,声音清晰,“许允既去,此门嗣弱妇寡,但知守成度日。依臣之见,无复爪牙之患矣。”

最后七字,他说得不重,却字字清晰。

司马师终于抬起视线,那只完好的右眼透过昏黄的灯光,落在钟会脸上,似在审视他话语里每一丝细微的波动。阁内一时静极,只闻窗外风过枯枝的呜咽。

良久,司马师缓缓靠回椅背,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蒙帛的左眼。

“既无爪牙,”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便留性命吧。寒门遗孤,杀之……恐寒士林之心。”

钟会躬身:“诺。”

但他知道,大将军放过的不是那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士林之心”。大将军放过的是一个已经计算清楚的代价:杀两个“庸才”,收益微乎其微,反可能落人口实;不杀,却能示以“宽仁”,安抚那些还在观望的中间派。至于阮氏——一个妇人,在这盘棋上,连棋子都算不上。

司马师重新看向案上的淮南军报。他的独目从那些关于屯田、巡防的琐碎记载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角落一行小字上:“镇东将军毋丘俭,常于日暮登寿春北城,西望良久,叹息而返。”

左眼空洞处传来熟悉的抽痛,他伸手按住,指缝间渗出些微血丝。

窗外,不知何时,洛阳落下了这个秋天的第一场细雪。雪花沾在窗纸上,很快化开,留下一道道蜿蜒水痕,像无言的泪迹。

司马师没有看雪。他提起朱笔,在那行关于毋丘俭的小字旁,画了一个圈。

没有批注。只是一个圈,朱红的,在烛光下像一滴将凝未凝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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