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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困兽犹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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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躬身,退步,一步,两步……曹芳数着,九步到殿门。那九步里,他脑中是空的,只有夏侯玄临刑前那句话在回荡:“恨司马之心,路人皆知。”路人皆知,可他这个皇帝,连掷杯的力气都没了。

殿门开,光涌进来,吞没了那个背影。

司马昭出宫门时,脚步还是稳的。但一上马,他猛地一夹马腹:“走!”

三百骑如黑水般涌过长街,没回城西军营,直奔大将军府。马蹄声惊起坊市檐上的鸦,扑棱棱飞起来,在天上旋成一片不祥的灰云。

凌云阁里药气浓重。司马师斜靠在榻上,左眼蒙着湿帛,右眼盯着门口。司马昭冲进来,不及行礼:“兄长,今日宫中有诈。”

“说。”

“阅兵时,观礼台帷幕后有人息,至少二十人。赐酒黄门手抖如筛。崇华殿内,曹芳案上有空白帛书一卷,优伶唱‘青头鸡’——似是催画押的暗号。”

“你如何应对?”

“弟出殿时数了九步,若他喊停,便是要动手。他没喊。”司马昭顿了顿,“但许允在殿柱后,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司马师扯下湿帛。那只完好的右眼血红,血丝蛛网般蔓延到瞳仁边缘。他盯着虚空某处,手中的湿帛被攥紧,药汁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褐的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突然,司马师猛地将湿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站起身,动作因震怒而显得有些僵硬,那只完好的右眼中,风暴正在汇聚。

“好……好一个‘明君’。”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低沉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我司马家为他曹氏守国门、定四方,他却在我病目之时,对我弟弟设下杀局。”

他逼近一步,独眼死死盯着司马昭,仿佛要确认弟弟完好无损:“九步……子上,你知道那九步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犹豫了,他怕了,但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今日是杀你,明日就敢杀我!”

左眼蒙布下的剧痛阵阵袭来,司马师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气血,声音转为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这个昏君,留不得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肃立的钟会,又回到司马昭身上,条分缕析地下令,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地:

“子上(司马昭字),即刻率领你麾下三万许昌军入城,控制武库、十二门、永宁宫外、大将军府周衢——所有要害。

司马昭凛然:“诺!”

司马师随即转向钟会,语速快而清晰:“钟会,你持我符节,连夜去见中护军司马。让他立刻包围许允府邸,许允勾结内侍、阴谋弑害大臣,罪证确凿——依律流放乐浪郡,妻子不得随行。”

钟会躬身:“是。崇华殿今日当值诸人……”

“所有黄门、优伶、宿卫,一个不漏,全部下廷尉狱。”司马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严加拷问,务必揪出所有同谋。无论牵扯到谁,查实即依律惩处。此事只有‘逆臣许允’,没有‘其他主使’。明白吗?”

钟会眼神一凛,深深揖礼:“会明白。此案必止于许允,但该懂的人,都会懂。”

“去做事。”

两人领命匆匆离去。凌云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司马师粗重却克制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

他缓缓坐回榻上,手指轻轻地抚按压着剧痛的左眼。废帝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但火候未到,还需东风。

“曹芳……”他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声吐出两个字,那声音里的寒意,比窗外的秋风更刺骨。

西明门外的蹄声隐隐传来,像闷雷滚过洛阳的夜空。今夜,很多人要睡不着了。

清凉殿的烛火烧到子时。

曹芳坐在黑暗里,案上那碟栗子早已凉透。他拿起一颗,剥开,果肉已经僵了,咬下去满口粉渣。许允下午被钟会“请”走时的眼神在他眼前晃——那眼神里有失望吗?有鄙夷吗?还是早就料到的麻木?

他展开那卷未画押的诏书。帛面在烛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像夏侯玄临刑时穿的囚衣。他提起笔,蘸墨,笔尖悬在“朕闻”二字上方。墨滴下来,洇开一团污迹。

罢了。

他把帛书凑到烛火上。火舌舔上来,先是卷边,然后蔓延,最后化作一团蜷缩的灰,飘落在栗子壳堆里。灰烬和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皇权,哪些是果腹之物。

殿外传来新任中领军巡视的脚步声。甲叶摩擦,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那是司马氏训练出的节奏。曹芳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像绞索在脖子上收紧又松开,松开又收紧。

他拿起案角那方螭钮玉玺。缺的一角是去年摔的,司马师说“臣不慎”,可那玉碎时的脆响,曹芳记到现在。他举起玉玺,想往地上砸,手臂举到最高处却停住了。他怕——怕碎响引来殿外守卫,怕明天司马师问他“陛下何故怒”,怕连最后这点象征都保不住。

窗外秋虫忽然不叫了。死寂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浅的,急的,像离水的鱼。然后,极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曹芳把脸埋进掌心。掌纹里还沾着栗子壳的碎屑,扎着眼皮。他肩胛骨在袍服下凸起,耸动着,却哭不出声。只有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在喉咙里滚,滚了几圈,又咽回去。

更声远了。虫鸣又起。清凉殿的夜还很长,长得像余生。

而那卷诏书的灰烬里,有一角没烧透的帛,隐约可见半个字——“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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