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丁丑七四与冻土营(2/2)
原本死寂的人群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骚动起来。饥饿驱使着这些少年,他们争先恐后地朝着板车涌去,推搡、叫骂、有人不慎摔倒立刻引来一片混乱的踩踏。士兵手中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下,发出清脆而残忍的啪啪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反而使得场面更加失控。
洛灿紧紧攥着自己的号牌,牢记着父亲“该低头时就低头”的叮嘱,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向前挤,而是凭借着还算灵活的身手和刻意收敛的姿态,在混乱的人潮边缘艰难地向前移动。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即便如此,他还是被一个急于抢到前面、身材壮硕的少年狠狠撞了一下肩膀,那力道让他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撞他的人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埋头向前冲。
好不容易挤到了板车前面,那个负责分发食物的伙夫瞥了一眼洛灿递过去的号牌(丁丑七四),嘴里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拿起一个长柄木勺,从冒着热气的木桶里舀了满满一勺稠厚的、混杂着些许菜叶和零星油花的粟米粥,哗啦一声倒进洛灿递过来的、那个边缘带着豁口的粗陶碗里。
紧接着,他又从旁边一个盖着厚布的筐子里,摸出两个比拳头略小、颜色深褐、但看起来颇为厚实的杂粮饼子,又飞快地夹了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一起塞到洛灿手里。
“下一个!快点儿!”伙夫粗鲁地挥手驱赶。
洛灿连忙双手捧住那碗滚烫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稠粥,以及那两个实实在在的饼子和那撮咸菜,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生怕洒了一滴。他环顾四周,想找个相对干净、能安心吃饭的地方。然而,目光所及,所有能坐人的、稍微像样点的稻草堆或石块,都早已被占满。
他只能默默地退回到自己那个冰冷潮湿的角落。刚想蹲下身子,脚下却猛地一滑——他踩到了污水洼边缘那冻结了一半的、滑腻的冰泥混合物!整个人顿时一个趔趄,手中的陶碗剧烈一晃,滚烫的粥水立刻泼洒出来一些,溅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碗里的粥顿时少了小半。
一股混合着疼痛、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愤懑瞬间涌上心头。他看着碗里那依旧还算稠厚、但已不再满盈的粥,又看了看手中那两个结实的饼子和那撮能下饭的咸菜,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在双水村,虽然日子清苦,喝的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吃的是掺着麸皮的饼子,但母亲总会想方设法让食物带着家的温暖,灶膛里的火也总是驱散着寒意。而这里,即便食物比家里似乎还要实在一些,能让人吃饱,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污秽、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倾轧,却让这口饭变得如此难以下咽。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强行将那股酸楚压了下去。他知道,在这里,脆弱和眼泪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他蹲下身,背对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洼,用自己还算宽厚的背脊尽量挡住一些寒风,然后低下头,先小口啜饮了一下碗边不算太烫的粥。
温热的、带着谷物原香的粥液滑入喉咙,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他开始用力啃咬那杂粮饼子,饼子确实硬实,但用料实在,咀嚼起来满口粮食的香气,远比家里那些掺了太多野菜和麸皮的饼子顶饿。他又咬了一小口咸菜,那齁咸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草屑和灰尘,也带来了不远处其他营区士兵们粗鲁的划拳笑骂声,以及更近处,某个黑暗角落里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的剧烈咳嗽声。洛灿蜷缩着身体,将剩下的一个饼子和那点咸菜仔细地用油纸包好,塞回怀里,贴着胸口放好。
他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背后,隔着厚厚的油布,断水刀坚硬冰冷的轮廓清晰地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支撑感。但他牢牢记着赵石头的告诫,更深知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过早暴露自己拥有利器,绝非明智之举。
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这片废弃的货场。“丁字营”角落的寒意随着夜深而愈发刺骨,那几堆遥远的篝火光芒,似乎完全无法穿透这里的黑暗与冰冷。洛灿将身上那件薄薄的夹袄和破旧的棉袄裹了又裹,依旧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身下的稻草冰冷而潮湿,寒气像无数根细针,穿透薄薄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试图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但刺骨的寒冷,周围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压抑的啜泣,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训练还是惩戒的喝骂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怀里,那张写着“寒”字的纸条,仿佛带着洛小语手心的余温,隔着衣物,烫着他的胸膛。他不敢拿出来看,生怕那点微弱的念想会被这残酷的现实吹散,只能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妹妹写下那个字时笨拙而认真的笔画,回想她将纸条和窝窝头塞给自己时,那双亮晶晶的、充满依赖和不舍的眼睛。那是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污秽和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家人体温的微光。
“爹……娘……小语……”他在心里无声地、反复地呼唤着,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试图用尽全力保存体内最后一点热量的幼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保持清醒,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必须在这泥泞和冰窟中挣扎下去。他必须活着,必须熬过去,为了爹娘那一声“活着回来”。
风雪在木栅栏外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过平安县城冰冷而陌生的夜空。废弃货场的最深处,“丁字营”那片最阴暗、最潮湿、最寒冷的角落里,少年洛灿抱着他勉强果腹的食物和那点微不足道的行囊,度过了他军营生涯的第一个夜晚,第一次真切地品尝到了这名为“冻土营”的滋味。
那刻着“丁丑七四”的木牌,在他贴身的衣袋里,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冰冷地烙印着他的身份与起点,又灼热地提醒着他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沉重而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年轻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