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死人不会校对,但活人会(2/2)
那个由气泵制造出的、微弱的、不属于死亡的搏动,一定像一条通了电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整条手臂都僵住了。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他颤抖着把耳朵贴了上去。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窝、刀刻般的法令纹、左颊一道早已结痂却永不褪去的旧疤——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
他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了“心跳”。
那不是尸体该有的节奏,不是数据的终点,而是活人强行压抑后的残喘,微弱却执拗地跳动着,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火星。
“砰!”
一声巨响,是椅子被撞翻的声音。
紧接着,是他惊骇欲绝的咆哮,那声音在小小的监听耳机里炸开,震得我耳膜生疼,连耳道都嗡嗡作响。
“阿九……你也看见了?!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种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世界观的裂痕。
他没有喊我的名字,也没有喊顾昭亭,他喊的是阿九。
因为那份报告,因为那个工牌复印件,他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最不可能背叛“数据”的人。
完美的开局。
我摘下耳机,任由那残余的嘶吼在耳边回响,余音像针一样扎进耳道深处。
顾昭亭无声地递给我一杯热水,杯壁温热,蒸汽袅袅升起,在昏暗中勾勒出模糊的雾影。
我接过杯子,指尖传来久违的暖意,可那温度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漫长的煎熬。
我们在等另一位主角登场。
根据我的计算,阿九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借着去档案室核对数据的名义,“偶然”路过暂存区。
监听设备里的电流声再次变得清晰,夹杂着细微的静电杂音,像某种低语。
“周头儿?”是阿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语调平稳得如同读取一段日志。
我听到周麻子粗重的呼吸声,他似乎还蹲在那个冰柜前,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衣物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枯叶在风中挣扎。
“你在这儿干嘛?”阿九的声音近了一些,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每一步都像踩在节拍上。
“……”周麻子没有回答。
“我查了系统,”阿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刺向了周麻子最脆弱的神经,“今天早上那份关于L-7的复检报告……不是我发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然后,是周麻子猛然抬头的声音,我甚至能听见他衣物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野兽在黑暗中警觉地立起。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那你告诉我,这具尸体为什么还在跳?!”
阿九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分量。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他在用沉默默认周麻子的发现。
“还有这个。”阿九说。
我听到他终端机被调出的轻微电子音,清脆的“滴”声后是数据流滚动的微弱嗡鸣。
“你看看焚化炉上个月的残肢清扫记录,”阿九的声音冷静得可怕,“11号焚化的那批,编号b-47,你挖出来的那截烧焦的手指,上面是不是有一个蓝绳结?”
周麻子没有说话——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体感”发现,是他用来嘲笑我们这些数据派的物证。
“那个绳结的主人,叫小桃。”阿九继续说道,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她最后一条发给家人的短信,是出事前一天晚上十一点零三分。短信内容只有五个字——‘今晚要点灯’。”
“点灯……求救……”周麻子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迷茫和崩溃,像是一个溺水者在黑暗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对。”阿九的声音斩钉截铁,“她在求救。所以,周头儿,一个信体感,一个信数据。现在,我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真相。”
监听设备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错乱的呼吸声。
那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头困兽在黑暗中对峙。
他们之间的墙壁已经倒塌,脚下的地面也已经裂开。
我轻轻闭上眼睛,将耳机里那无声的惊雷彻底隔绝。
成了。
那道我亲手制造的裂缝,终于在他们心中,彻底崩塌成了一座深渊。
我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截炭笔,走到掩体深处的砖墙前。
那面墙上,已经被我画满了复杂的线条和节点,像一张巨大的、捕食人间的蛛网。
炭粉在指尖留下黑色的印痕,墙面上的线条纵横交错,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泛着冷硬的光泽。
我找到最后一块空白,在上面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当守夜人开始怀疑流程,钟表就会停。”
写完,我习惯性地用舌尖舔了舔上颚,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从姥姥那里遗传来的、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顾昭亭走到我身边,看着墙上那行字,又看看我,低声问道:“下一步?”
我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森冷的微笑。
“等。”我说,“等他们自己,打开第三扇门。”
就在这时,洞外的雨彻底停了。
一缕久违的月光,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斜斜地从砖窑顶部的破洞里照射进来,刚好打在我面前的这面墙上。
那张由我绘制的、代表着地下王国数据流与权力结构的网络图,在清冷的月光下,竟与我记忆深处,姥姥压在箱底的那张泛黄的、标注着1993年的殡仪站布局图,每一个节点,每一条线路,都分毫不差地……完全重合。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砖窑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
月光冰凉,照得墙壁一片惨白。
一股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的降温,而是从脚下的土地,从这砖窑的骨子里,缓缓地、无法抗拒地漫了上来,一点点浸透我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