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桥风筝寄母思(2/2)
车铃铛声渐渐远去,巫马龢低头看着吉他盒里的猫,突然想起母亲病历单上的一句话:“患者常将陌生人认作其子,固执守护,拒绝治疗。”他把那枚硬币放进保温桶留下的位置,像是完成了场迟来的交接。
风又起了,桥栏上的风筝突然挣脱束缚,红绳在夜色里拉出道弧线,往派出所的方向飞去。巫马龢没去追,只是拿起断弦的吉他,指尖落在琴颈上,弹出个不成调的音,像极了母亲当年哼的摇篮曲。
三花猫抬起头,喉咙里的呼噜声跟琴声混在一起。远处的万家灯火里,不知哪一盏,正等着一个叫“石头”的人回家。
吉他盒里的断弦被夜风拂得轻颤,那不成调的音在天桥上空荡了荡,竟引得烤肠摊的老板回头望了一眼。老板是个络腮胡大汉,往油锅里添了根肠,扬声喊:“小伙子,还唱不?刚那首《妈妈的风筝》,再来一遍呗?”
巫马龢低头摸了摸吉他的面板,木纹里还嵌着十年前的雨水印。他摇摇头,却鬼使神差地坐下,将那只绣着“石头”的风筝塞进盒底,断弦被他用红绳草草接起,系成个歪歪扭扭的结。
“不唱了,”他对着油锅的方向说,“调不准了。”
络腮胡“嗤”了声,用铁签翻着肠:“调不准怕啥?听的不是音,是念想。”油星溅在铁板上,噼啪响得像谁在数着日子过。
三花猫突然从盒里窜出来,直愣愣地冲向天桥台阶。巫马龢抬头时,正看见穿警服的年轻人又推着车回来,保温桶的盖子没盖紧,飘出股小米粥的香。
“师傅,麻烦跟我去趟所里呗?”年轻人抹着额角的汗,警帽檐上还沾着片槐树叶,“我妈不肯走,说要等个拿吉他的……”
巫马龢抓起吉他盒的带子,指节勒得发白。猫在年轻人脚边绕着圈,尾巴尖扫过车胎上的泥印——那泥印的形状,像极了母亲手腕上那道疤的轮廓。
派出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母亲坐在长椅上,蓝布衫的袖口卷着,露出的烫伤疤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看见巫马龢进来,她突然直起背,浑浊的眼睛里炸开点光,手往怀里掏了掏,却只摸出个空布袋。
“风筝……”她喃喃着,指尖在布面上抠出几道白痕,“石头的风筝……”
“妈,在这呢。”巫马龢把吉他盒放在地上,打开时,那只沙燕正静静地躺在断弦旁。母亲的手猛地顿住,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倒像是三花猫受了委屈的呜咽。
穿警服的年轻人端着粥过来,塑料勺碰得碗沿叮当作响:“哥,你可算来了。妈这半年总念叨,说欠你只风筝没放起来。”他把粥碗递到母亲手里,“医生说她记不清新事,就老事刻在骨头里。”
母亲捧着粥碗,眼神却黏在巫马龢左胳膊上。那里的风筝纹身被衣袖盖着,只露出点红绳的线头——是他出狱后特意纹的,线尾缠着半根红绳,跟吉他上那截原是一对。
“烫的……”她突然指着自己的手腕,又指巫马龢的胳膊,“一样的……”
巫马龢撸起袖子,纹身在灯光下清晰起来:线轴缠着骨,尾巴绣着“石头”,跟母亲手里的风筝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亲的粥碗突然歪了,小米粥洒在裤腿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伸手去摸那纹身,指尖的老茧刮得皮肤发疼。
“回家……放风筝。”她突然拽着巫马龢的胳膊往门口走,步子踉跄得像被风推着的纸鸢,“天桥上……风好。”
年轻人在后面笑着摇头,声音里裹着点酸:“哥,陪她去吧。上次带她去天桥,她抱着桥栏哭了半宿,说风筝线断在十年前的雨夜里。”
北城的夜风格外清,吹得天桥的铁架呜呜作响。巫马龢把两只风筝都系在桥栏上,“妈妈等你”和“石头”的尾巴缠在一起,红绳在风里拧成股,像条扯不断的锁链。母亲举着线轴,转得飞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正是《妈妈的风筝》的调子。
“石头,你看,”她突然回头,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线没断……”
巫马龢看着两只沙燕在风里并排飞,尾巴上的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他摸出怀里的全家福,照片上穿警服的男人正对着镜头笑,那个烟头烫的洞被月光填得满满当当。
三花猫蹲在吉他盒上,突然对着夜空喵了一声。巫马龢抬头时,看见两只风筝突然往同一个方向飞,红绳在手里绷得笔直,像有人在天上牵着似的。
母亲的线轴转得慢了,她靠在桥栏上,头轻轻歪在巫马龢肩上,呼吸匀得像晚风拂过琴弦。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下,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张老照片:穿警服的男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男孩,女人举着沙燕风筝,背景正是这座天桥。
“爸牺牲前说,”年轻人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等哥回来,一家人在天桥上补张全家福。”
巫马龢低头,看见母亲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像攥着当年那根没断的风筝线。吉他盒里的断弦突然被风拨动,发出的音竟跟母亲哼的调子合上了拍。
远处的火车又鸣了声笛,这次却像是在打招呼。巫马龢把全家福塞进母亲的布袋里,上面压着那枚磨亮的硬币——是她傍晚放进吉他盒的,如今倒像是枚盖在时光上的邮戳。
两只风筝还在飞,红绳在夜色里拉成两道光,像从十年前牵来的路。巫马龢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她的呼吸渐渐沉了,嘴角却翘着,像是梦见了某个放晴的午后,有人喊着“石头”,把风筝放得比云还高。
三花猫突然跳上桥栏,对着风筝的方向弓起背,喉咙里的呼噜声混着风里的弦音,倒像是谁在轻轻唱:
“风筝线啊长又长,
一头系着儿的膀,
一头牵着娘的肠……”
夜风把那几句不成调的歌谣吹得很远,桥洞下的空瓶像是被惊动了,滚出几声细碎的响。巫马龢低头看母亲,她的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落了层白霜,手里还攥着那只空粥碗,指缝里漏出的小米粒在风里打旋,倒像是谁撒的银粉。
“哥,我去买包烟。”穿警服的年轻人往台阶下走,皮鞋踩在铁板上发出噔噔声,“你们先聊着,妈就爱听你唱那首《妈妈的风筝》。”
巫马龢捡起吉他,断弦接的红绳被风扯得笔直。他试着拨了下,音还是不准,却比先前多了点说不清的韧劲儿,像母亲手腕上那道疤,看着蜷曲,实则藏着十年扯不断的力气。
母亲突然睁开眼,往他怀里凑了凑:“唱……石头小时候,唱跑调的。”她的手指在吉他盒上画着圈,圈里正是那只沙燕的影子,“风筝飞高了,就看不见疤了。”
他顺着她的话唱起来,尾音还是飘,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发紧。唱到“风筝线缠在娘的白发上”时,母亲突然抬手摸自己的头,摸到满把银丝,又去摸巫马龢的头发,指尖的温度烫得他鼻子发酸——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也是这样摸他的头,说“石头别怕,妈头发多,能缠住风筝线”。
三花猫不知从哪叼来根火腿肠,放在吉他盒旁,抬头冲巫马龢“喵”了声,像是在催他继续。他低头笑了笑,歌声里混进点气音,倒比先前更像那么回事了。
穿警服的年轻人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拍立得。“刚在楼下杂货铺买的,”他举着相机晃了晃,闪光灯在夜色里亮了下,“爸说过,全家福得有烟火气。”
母亲听见快门声,突然直起身子,把两只风筝往巫马龢怀里塞:“拿着……一起照。”她自己则往中间站了站,蓝布衫被风撑得鼓鼓的,像只蓄势待飞的沙燕。
闪光灯再亮时,巫马龢正低头调整风筝的角度,母亲的头靠在他肩上,年轻人举着相机半蹲在台阶上,三花猫蹲在吉他盒上,尾巴恰好搭在“石头”两个字上。照片洗出来时,夜风正卷着红绳掠过母亲的手腕,那道疤在光里泛着暖黄,倒像是贴了片会发光的枯叶。
“明儿带妈去医院。”年轻人把照片塞进巫马龢手里,指腹在照片边缘摩挲着,“医生说多看看熟面孔,或许能想起点什么。”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飞风筝,“其实……我早知道你回来了。妈每天去天桥,就是等你呢。”
巫马龢捏着照片,纸边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他想起半年前出狱那天,也是这样的夜,他躲在桥洞下看母亲捡废品,看她把破报纸一层层糊在风筝架上,看她对着空瓶喊“石头,吃饭了”。那时他以为她早把自己忘了,却不知她的记忆早凝成了风筝线,一头系着过去,一头等着将来。
母亲突然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缩了缩:“冷……回家。”她的手在布袋里掏了掏,摸出个东西往他手里塞——是那枚磨亮的硬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暖。
回去的路上,母亲的脚步稳了些,大概是累了,也或许是踏实了。她攥着巫马龢的袖口,一步一步踩在铁轨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两只并排飞的风筝。三花猫跟在后面,时不时用头蹭蹭母亲的裤腿,把沾在上面的草屑都蹭掉了。
快到年轻人说的家时,巫马龢突然停住脚。那是栋老旧的单元楼,三楼的窗亮着灯,窗帘上印着个风筝的剪影——想必是年轻人特意贴的。母亲抬头望了望,突然笑了,露出掉了大半的牙:“灯……亮着呢。”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灯,母亲举着铁锅挡在他身前时,窗户里的光恰好落在她手腕的疤上,像给那道伤镀了层金边。那时他以为那是绝境,如今才懂,那是母亲为他撑起的,唯一的光亮。
进门时,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巫马龢怀里塞了个东西。是那只绣着“妈妈等你”的风筝,尾巴上的红绳缠着他的手指,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放……明天放。”她指着窗外,眼睛里的光比灯泡还亮。
夜深时,巫马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吉他放在腿上。母亲在里屋睡得很沉,呼吸声混着年轻人轻微的鼾声,像支温柔的曲子。他试着调了调弦,断弦接的红绳被他缠了个结实的结,弹出来的音虽还有点歪,却透着股稳稳的劲儿,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的风。
窗外的月光落在吉他盒上,照见那只沙燕风筝的影子。巫马龢轻轻拨了下弦,音符在夜里荡开,惊得窗台上的三花猫抬了抬头,又蜷成团睡了。他想起母亲说的,风筝线不断,妈就一直在。
其实哪有不断的线呢?不过是爱成了风,总能把风筝吹回该去的地方。
天快亮时,他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在天桥上,母亲举着风筝对他笑,父亲站在旁边拍照,弟弟蹲在地上追猫。风很大,风筝线绷得笔直,母亲喊“石头,抓稳了”,他抓得很紧,像抓住了全世界。
醒来时,晨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吉他的断弦上。红绳在光里泛着金,像谁在上面撒了把星星。巫马龢笑了笑,摸出那枚硬币塞进吉他盒的夹层里,那里以后会装满阳光,装满歌声,装满一个叫“石头”的人,迟到了十年的归途。
而天桥上的两只风筝,大概还在风里飞着吧。红绳缠在一起,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也像个再也不会断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