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火锅(2/2)
“哎哟,钱是不错,就是半夜爬起来干活儿,太熬炼身子骨了。”旁边有人咂咂嘴,摇摇头。
李建国夹肉的动作,在空中不易察觉地顿住了。刚刚被美食和暖意熨帖过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看病欠下的窟窿暂时堵住了,可这日子就像走在薄冰上,妻子那脆弱的身子,儿子一天天长大需要的花销……哪个经得起一点风吹浪打?万一……一个“万一”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满足感。
那片肉最终被送进了嘴里,味道依旧香浓,但嚼在口中,却莫名多了一丝沉重。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迅速生根发芽:去!就去水果批发市场做那凌晨三点的临时工!能多赚一分是一分。
一顿饭在满足与潜藏的心事中吃完。走出火锅店,深秋夜晚的凉风瞬间吹散了身上的暖意和油烟味。李建国看着走在前面的妻儿:妻子周秀兰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暖意里,脚步带着难得的轻快;儿子李明宇则意犹未尽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仍在喧嚣明亮的店面。
望着他们被路灯拉长的背影,李建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顿饭,菜色丰富热闹,气氛温暖融洽,妻儿脸上露出的真切笑容……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短暂的梦。这大概真的是他们家这一年里,吃得最好、最像样的一顿饭了。可这份难得的“好”,这份短暂的热闹与饱足,却并非源于他自己的力量,而是别人的慷慨——是老周塞过来的那几张皱巴巴的粉色纸片,承载着一份无言的歉疚,才让这梦一般的夜晚成为可能。这滋味,甜中带着无法言说的涩。
凌晨一点多的街道空旷寂寥,寒气渗骨。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路,李建国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郊的水果批发市场走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失去保暖作用的牛仔外套,在深夜冰冷的空气里形同虚设。他不由得把衣襟裹得更紧些,佝偻着背,试图锁住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
市场的巨大铁闸门像怪兽张开的巨口,只半开着,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震耳欲聋的轰鸣——是叉车、是冷库压缩机、是货车引擎的合唱;此起彼伏、粗声大气的吆喝叫嚷;还有一股复杂浓烈的气味野蛮地冲出来——新鲜瓜果的甜腻被大量腐烂水果发酵出的浓重酸涩味死死压住,混杂着尘土和柴油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嘈杂混乱的场地,最终锁定在一个正费力往破旧三轮车上摞沉重纸箱的摊主身上。李建国攥紧了衣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有些微弱:“师傅……还招临工不?”
那人闻声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疲惫刻满的脸。帽檐下,一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锐利地上下打量着李建国,像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能扛得动三十斤的果箱?不磨蹭?”他嗓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一小时三十块,三点干到五点,就俩钟头,干不干?”
“干!”李建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个价码,对他而言是雪中送炭。
第一天深夜,他甚至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摊位。寒冷和等待的焦灼让他不停地跺着脚。时间一到,冷库那沉重的铁门被吱呀呀拉开,一股裹挟着死亡般寒冷的强劲气流瞬间涌出,里面夹杂着水果腐烂特有的甜腻香气,冻得他浑身一激灵,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昏黄的白炽灯苟延残喘地亮着,灯光下,堆积如山的果箱泛着冰冷的青白色泽,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某种挑战。
“都愣着干嘛?动作麻利点!快!” 工头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劈开沉闷的空气,七八个身影立刻像被鞭子抽打般扑向那冰冷的货堆。李建国咬紧牙关,深吸一口寒气,猛地抄起一箱沉甸甸的橙子。冰冷的塑料箱棱角瞬间勒进他布满茧子的掌心,刺骨的寒意像毒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向上蔓延,钻进骨髓。
搬运到第三趟,沉重的箱子压得他腰背发沉,每一次直起身都无比艰难。冰冷的夜风像狡猾的贼,无情地从宽松的裤管钻进去,直扑肌肤。后腰那块陈年的旧伤开始苏醒,隐隐地、持续地抽痛起来——那是去年在工地上扛水泥包时,被不合时宜滑落的重物狠狠砸中留下的印记。但他不敢停下,眼角余光里,身旁沉默的工友一趟趟地奔跑,耳边是工头那催命符般一刻不停的尖锐哨声。他只能把喉咙口的闷哼和那钻心的疼痛,生生地、和着唾沫一起咽回肚子里。
五点收工,天色已经透出惨淡的鱼肚白。李建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工地那间四面透风的简易板房。后腰的刺痛像藤蔓一样,已经从原点悄然蔓延至整条僵硬的脊椎。他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硌得骨头疼的木板床上,却连闭眼的勇气都没有——再过两个多小时,工地上八点的正式开工哨就要响了。在意识模糊的间隙,妻子周秀兰担忧的面容和那双小心翼翼为他贴上温热膏药的手,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带着哽咽的叮咛:“建国,别太拼命……身体垮了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场景如同复刻般重复上演。每一次弯腰、扛起、运送,都是对那旧伤的一次新的撞击。当李建国第三次弯下腰,试图扛起脚边一箱沉甸甸的橙子时,腰椎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开一阵尖锐到足以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那感觉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楔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巨大的力量瞬间抽空了双腿,他踉跄着,狼狈地向前扑去,全靠下意识猛地伸手抓住旁边冰冷的金属货架才勉强稳住身体。手里的果箱却再也抓不住,“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箱体破裂,金黄的橙子顿时滚落一地,在昏暗中跳动着,滚向肮脏的角落。
“怎么回事?!搞什么呢!” 水果店老板闻声快步冲了过来,黝黑的脸上乌云密布,厉声喝问。
李建国脸上血色尽褪,冷汗瞬间布满额头,顺着太阳穴和鼻尖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他强忍着几乎令他窒息的剧痛,勉强扶着货架一点点直起腰,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形发颤:“没……没事,老板,手滑了,不小心……” 他想弯腰去捡那些逃散的橙子,可每弯下一寸,后腰就像被无数把钝刀同时撕裂割扯,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