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志愿(2/2)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摸回自己那间低矮、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工棚。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开灯。月光透过窄小的窗户,吝啬地洒进来一小片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那张锈迹斑斑小铁床的轮廓。
李建国重重地坐下,铁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佝偻着背,像一尊被苦难风化剥蚀的石像。颤抖的手摸索到床板下最深处,那里藏着他的“保险柜”——一个巴掌大的旧铁盒。
盒子冰冷,触手的瞬间激得他一哆嗦。盒身被年月和汗水浸染得发乌发亮,边缘早已磨去了棱角。搭扣早就松了,他粗糙、布满裂口和水泥灰的手指只是轻轻一碰,“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棚屋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盒盖弹开。
盒底,几枚硬币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近乎凄凉的冷光。一枚壹角硬币的边缘,顽固地沾着一圈干涸发硬的水泥灰——那是几天前,他为了省下一顿肉菜钱,啃着更硬的馒头时,从指缝里悄悄抠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藏进去的“积蓄”。旁边躺着几张同样陈旧、边缘磨损的纸币——一张十元,两张五元,几张一元。最大面值的,是一张折痕深刻、仿佛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的五十元纸币。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希望”,也是此刻唯一能抓在手里的“现实”。
李建国没有去数。这些钱的数目,连同那张被汗水洇花的工资条上“叁仟柒佰元”的数字,早已刻骨铭心。他用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指尖,一枚一枚地捏起那些硬币,又松开。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滚烫而颤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近乎讽刺的慰藉。硬币上那点水泥灰,硌着指腹,像是无声的嘲笑,嘲笑他所有的挣扎和节省,在五万块这座大山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铁盒空空如也。盒底残留的灰尘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方形轮廓——那是原本装着母亲塞回的钙片罐子的位置。那罐早已过期的钙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记忆。母亲偷偷塞回行李时的手温,那句“留着给娃娃买奶粉”的低语,清晰得如同昨日。可现在,连这罐承载着无尽愧怍和心酸的过期钙片,也在之前妻子化疗费告急时,被他默默地卖掉,换回了皱巴巴的几张十元纸币……如今,连这点带着母亲体温的念想,也变成了盒底一个冰冷的、落满灰尘的印痕。
“五万……” 弟弟带着哭腔的嘶吼再次撕裂脑海。
“化疗费……还差两千……” 妻子苍白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学费……” 儿子李明宇伏案苦读时倔强的侧影浮现。
“工钱……一分没有……” 工头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如重锤落下。
每一笔都是刻骨的债,每一笔都是催命的符。铁盒里这点微光,连哪怕是其中最小的一道坎的边都摸不到。
黑暗中,李建国攥紧了那几张冰冷的纸币和硬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要把这最后的“希望”捏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混杂着绝望、屈辱和深入骨髓疲惫的气息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依然在云层下闪烁跳跃,变幻着冰冷而绚丽的光芒。那光芒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最终定格成一片刺目的血红——是油漆桶翻倒的刺目鲜红?是父亲咳在搪瓷缸里的暗红血沫?还是此刻,他想象中母亲身下,那片在冰冷石臼旁无声蔓延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殷红?
探照灯熄灭后的黑暗,不再仅仅是夜色的黑。它像沉重的、湿透的棉被,裹着他坠向冰冷彻骨的深渊。那盒底的冷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被铁盒的阴影和更庞大、更绝望的现实吞噬。李建国佝偻的身影凝固在黑暗里,只有紧攥着零钱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攥着他破碎世界里最后一粒随时会熄灭的火星。
“爷爷——” 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钝器,狠狠砸在李建军本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急救服的白色身影消失在沉重的自动门后,那扇门冷酷地合拢,隔绝了母亲生死未卜的身影,也仿佛将儿子的哭喊猛地掐断。
走廊冰冷的荧光灯下,媳妇瘫坐在蓝色塑料长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她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抠着膝盖,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目光涣散地盯着脚下滚落的一粒瓜子壳——那是刚才在家里慌乱打翻的盆里溅出来的,此刻粘在她凌乱的发梢,随着她轻微的颤抖晃动着,像一个荒谬又刺眼的战争残骸。
“都怪我……就该陪着妈一起收拾房顶……” 媳妇的声音嘶哑,带着崩溃边缘的哽咽,一遍遍重复着,像是某种自我惩罚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