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劳保鞋(1/2)
揣着那本余额只剩120.00元的存折走出邮局大门,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手中那把破旧的黑伞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伞骨扭曲变形,缝隙处不断渗下冰冷的雨水,肆意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衣角。冰凉的湿意迅速蔓延开来,渗进皮肤,直抵骨髓。他紧紧捂住胸口,那里,存折的塑料封皮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沉重的墓碑,压着他最后的、微弱的脉搏。
李建国疲惫得像一袋被掏空的水泥,沉重的身体向后倾倒,重重地靠在冰冷、锈迹斑驳的钢管上。夕阳的余晖带着灼烧过的余温,将巨大的钢筋骨架和他佝偻的身影一同拉长,投在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体上,扭曲变形。他缓缓弯腰,解开那双几乎与脚融为一体的劳保鞋鞋带。动作牵扯到全身酸痛的肌肉,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随着鞋带松开,鞋帮侧面那个早已磨穿的破洞里,簌簌地掉落下砂砾和凝结的水泥灰。灰褐色的粉末在他沾满泥浆的脚边,迅速堆积成一小撮卑微的土丘。
他抬起肿胀如发酵面团般的右脚。脚踝处胡乱缠绕着几条脏污褪色的纱布,此刻已被新鲜的、暗红的血水和脓液彻底浸透,边缘凝结着深褐色的硬痂。更糟糕的是,这些干结的血痂与破损劳保鞋粗糙的内衬紧紧黏连在了一起!当他把脚从鞋里拔出来时,“嗤啦”一声轻响,伴随着皮肉被强行撕开的剧烈刺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着脸上的灰尘滚落下来。
这双鞋,是三年前他刚进这个工地时领到的劳保用品。如今,鞋面帆布早已被无数次的摩擦和踢打磨得薄如蝉翼,透着光。原本的藏青色彻底褪败成一片污浊的浅灰,如同被生活反复漂洗过的底色。鞋头和鞋跟处,一层盖过一层的补丁顽强地宣告着它的服役年限——那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紧密的针脚,是去年妻子周秀兰在化疗间隙,忍着药物带来的晕眩和手指麻木,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为他缝上去的希望。每一针,都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和无声的叮嘱。
李建国从工具袋里摸出一根随身带着、用来剔牙或清理工具缝隙的小树枝,忍着脚踝处火辣辣的痛,开始仔细挑出钻进鞋里每一个角落、硌得他生疼的碎石子。粗糙的树枝划过鞋垫,“嘎吱”作响。突然,树枝尖端触到了一块异样的硬物!他拨开尘土,心脏猛地一沉。
——是半片脱落的脚指甲!
那带着弧度的、边缘不规则的甲片,深深嵌在早已磨平的鞋底纹路深处,像一枚被遗忘的化石。甲片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干涸发黑的血痂,边缘还顽固地镶嵌着细小的砂砾和尘土颗粒。在夕阳昏黄的光线下,它看起来不再像身体的一部分,更像一枚被粗暴海浪丢弃在礁石缝隙里的破碎贝壳,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日夜在钢筋丛林、水泥沼泽中摸爬滚打、被反复挤压摩擦的残酷故事。
李建国死死盯着掌心里那片来自自己身体的“遗骸”,上周惊心动魄的一幕骤然在眼前清晰重现,仿佛就在昨日:
30层高空,他正全神贯注地拧紧最后一颗螺栓。头顶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哗啦”一声轻响!甚至来不及抬头,一块拳头大小、松动的砖块裹挟着风声和死亡的阴影,狠狠砸在他毫无防备的右脚面上!“咔嚓!”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钻心刺骨、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冒,他本能地死死抓住旁边的冰冷钢管才没有坠落。低头看去,右脚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可怕地隆起,像塞进了一个馒头。更触目惊心的是,被砸中的脚指甲盖下,暗红色的血珠正迅速渗出,浸染了本就脏污的鞋面,洇开一片深色。
那一刻,眩晕和剧痛几乎将他击倒。但工头的催促吼叫和月底鲜红奖金数字的诱惑,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他从油腻的工具袋里摸索出一块沾满机油的破布,咬着牙,用颤抖的手在脚上胡乱缠了几圈,勒紧!豆大的汗珠混杂着灰尘从额角滚落,砸在钢筋上。他靠着钢管大口喘息了几分钟,硬是将那声冲到嗓子眼的痛呼咽了回去。“这点伤算啥,” 他当时在心里一遍遍麻木地安慰自己,更像是在催眠,“要是耽误了工期,月底那点奖金就没了……秀兰的药,明宇的饭钱……”
“老李——!收工了喂——!”
工友老周粗犷的嗓音带着金属管道特有的回音,从下方五层楼处远远传来,穿透了工地的喧嚣。
李建国猛地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他捏着那片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脚指甲,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用力一弹。那片小小的、沉重的“贝壳”在空中划出一道卑微的弧线,无声无息地坠落,消失在下方堆积的沙土废墟里,如同它主人的尊严一样,被轻易埋葬。
他弯下腰,再次面对那双布满补丁的“刑具”。破损的鞋口边缘像粗糙的砂纸,每一次套上脚踝的动作,都伴随着皮肉被摩擦、伤口被撕扯的尖锐刺痛,如同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在反复扎剌。然而,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而言,早已像呼吸一样自然。他早已习惯了脚上这永无止境的折磨,如同习惯了工地上悬在头顶的烈日、无孔不入的粉尘、以及日夜轰鸣、永不停歇的机械噪音。疼痛,是陪伴他最久的“工友”。
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路过工具房低矮的门口时,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李建国下意识地侧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工具房斑驳的石灰墙。墙上,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的《劳保用品价目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