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噩耗传来(1/2)
柳河川的夜,是一头蛰伏的巨兽。
风从燕山山脉的褶皱里咆哮而下,带着北方旷野独有的、刀子般的寒意,肆虐地刮过连绵的军营。它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每一面迎风招展的“常”字大旗上,发出“噼啪”的悲鸣,仿佛在为这片沉寂的土地奏一曲苍凉的挽歌。营地里,千百堆篝火被吹得东倒西歪,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疯狂挣扎,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吸,将一顶顶帐篷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得张牙舞爪,鬼影幢幢。
中军大帐内,温暖的空气与帐外的酷寒仿佛是两个世界。一尊巨大的兽首铜炉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是静静地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然而,这股暖意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帐内那股若有若无的、沉甸甸的阴郁。
常遇春躺在行军床上,陷入了沉沉的梦魇。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的那个午后,濠州城外的乱葬岗,他饿得眼冒金星,正和一群野狗抢一根发霉的骨头。就在他快要被野狗扑倒时,一个声音如平地惊雷般炸响:“住手!狗日的元鞑子没打完,咱们汉家儿郎倒先跟狗抢食了?”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黑脸膛、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汉子。那人正是朱元璋。朱元璋一把将他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递过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杂面饼。“吃吧,壮实。看你这身板,是个打仗的料。叫什么名字?”
“常遇春。”他狼吞虎咽地回答,眼睛却死死盯着朱元璋,“跟着你,能吃饱饭吗?”
朱元璋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树叶簌簌作响。“何止是吃饱饭!跟着我,咱们把天下都打下来,让天下的汉人都能吃饱饭!”
“好!”常遇春一口咬下半个饼,含混不清地说,“我常遇春,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梦里的画面飞速流转,从渡江之战的惊涛骇浪,到鄱阳湖的血火连天;从攻破应天的意气风发,到洪都城下的死战不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腥的血气。他看见自己手中的长枪一次次洞穿敌人的胸膛,听见敌人在他马下发出绝望的哀嚎。他是“常十万”,是元人闻风丧胆的“疯子”,是大明军队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突然间,战场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淤泥,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他那匹能日行千里的“乌骓”不知去向,手中的长枪也变得重如山岳。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却用尽全身力气也挪动不了分毫。沼泽的泥水慢慢没过他的腰,他的胸,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啊!”
常遇春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下的枕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如同被一座大山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将军!”一个沉稳而关切的声音立刻响起。副将李文忠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常遇春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熟练地拿起一旁的布巾,轻轻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您又做噩梦了?快,躺下歇着。刘太医的药刚喝下去,得好好发发汗才行。”
常遇春摆了摆手,那双在战场上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显得有些黯淡。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无妨,老毛病了。我得去看看防务安排。这鬼天气,元鞑子最擅长趁着这种时候搞偷袭,咱们不能有丝毫松懈。”
李文忠心中一痛,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位在战场上万夫莫当的战神,这位被朱元璋亲口誉为“大明第一猛将”的义兄,此刻却连平稳地坐直身体都显得有些吃力。三天前,他在校场上亲自操练新兵,演练一套他独创的“三叠阵”时,话说到一半,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军医们会诊后,众口一词地说是“风寒入体,积劳成疾”,开了几副驱寒补气的方子,勒令他必须卧床静养。
可“静养”这两个字,对常遇春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这一生,就是在马背上、在军营里度过的。让他躺着,无异于将一头猛虎关进笼子。这三天里,他每日天不亮就逼着自己起身,先是挣扎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然后又要拖着病体,亲自去巡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将军,”李文忠的语气放得更柔了,带着一丝恳求,“我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去应天了,刘太医不日就能赶到。他是陛下的御医,医术通神,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您就安心当几天‘病号’,把军务交给我,难道还不放心吗?”
常遇春闻言,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文忠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还不了解我这人吗?我就是个劳碌命,一天不动弹,骨头缝里都长草。再说,”他话锋一转,眼神又锐利了几分,“北方的冬天,比南方的刀子还快。你看这风,再过半个月,柳河川就得结冰了。咱们的营帐、粮草、衣甲,都得提前做好防备,万一被元鞑子断了后路,这十几万兄弟,可就真要喂狼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如同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脸憋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李文忠大惊失色,连忙绕到他身后,用手掌一下一下地为他抚背顺气。他手掌下的身体,瘦得惊人,隔着几层衣衫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嶙峋的脊骨。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力能扛鼎”的威猛模样?
李文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将军的病,远比军医们说的要严重得多。这几天,他非但没有半点好转,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他私下里悄悄问过那位随军多年的老军医,那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副将军,将军他……这是把一辈子的精气神都透支了啊。他身上的旧伤,少说也有十几处,箭伤、刀伤、内伤……每一处都像是埋在身体里的雷。这些年全凭一股悍勇之气硬顶着,可这次风寒,就像是往火药桶里丢进了火星子……老夫……老夫只能尽力而为,听天命了。”
听天命……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李文忠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想象,如果常遇春真的倒下了,这支士气如虹的大明北伐军会怎么样?这个刚刚建立、百废待兴的大明王朝,又会怎么样?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让炉火的暖意都为之一滞。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到了极点,连军礼都忘了行。
“将……将军!李副将军!”亲兵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奔跑而变了调,“北边……北边的鹰嘴崖哨塔……发现元军踪迹!人数……人数不少!”
“什么?”李文忠脸色一变。
而病榻上的常遇春,在听到“元军”两个字的瞬间,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一头沉睡的雄狮被瞬间唤醒。他猛地一拍床沿,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给我披甲!备马!”
“不行!”李文忠想都没想,一把死死按住他,“将军,您这个样子怎么能上阵?传出去,会动摇军心的!”
“军心?”常遇春一把推开他的手,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尽管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得像风中残烛,“我常遇春是大明三军主帅,岂有临阵退缩之理?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我躺在这里享福?你让常遇春这三个字,以后怎么在军中立足?快!”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李文忠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泛起病态潮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战火,心中百感交集,酸楚、敬佩、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太了解这位义兄了。从二十岁那年投奔朱元璋开始,常遇春的人生信条里,就从来没有“后退”这两个字。洪都城下,他被陈友谅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身中数箭,依旧挥舞着长枪,站在城头大喊:“我常遇春在此,谁敢来攻城!”;鄱阳湖中,他们的战船被元军火船围攻,他跳入冰冷的湖水,带着敢死队凿沉敌船,九死一生;攻克元大都时,他第一个冲进皇宫,面对元顺帝留下的金银财宝分文不取,只是亲手降下了那面象征耻辱的元朝龙旗。
他永远是那个冲锋在最前面的人,是整个大明的矛尖,是所有士兵心中那面永远不倒的旗帜。
“那……那我陪您去!”李文忠知道,自己再劝也是徒劳。与其让他一个人逞强,不如自己跟在身边,至少能有个照应。
常遇春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床沿,再一次试图站起来。这一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终于缓缓地、颤抖地离开了床铺。
然而,就在他双脚踏上冰凉地面的一刹那,一阵无法抗拒的天旋地转猛然袭来。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帐内的灯火、李文忠焦急的脸、铜炉里升腾的烟雾……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便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大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将军——!”
李文忠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呼喊,猛地扑上前去,想要接住他。可还是晚了一步,常遇春的后脑重重地磕在了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已经彻底昏迷不醒。一缕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溢出,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整个中军大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军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请来的。这位年过花甲、见惯了生死的老大夫,在为常遇春仔细诊断之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死灰。他颤抖着收回手,连连摇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啊!到底怎么样?”李文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状若疯魔,“将军他身体好得很!前几天他还能举起营里的百斤石锁!你快说啊!”
军医被他摇得几乎散架,老泪纵横,终于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副将军,您放手吧!将军这是……这是油尽灯枯了啊!他的五脏六腑,早已在常年的征战中千疮百孔,这次的风寒只是……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夫……老夫回天乏术了!回天乏术了啊!”
“回天乏术……”李文忠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倒在地。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夜,越来越深了。
帐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哀戚起来,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哭泣。中军大帐内,所有的亲兵、副将都默默地跪在地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常遇春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李文忠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将军那只冰冷、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经能挽三百斤强弓,能舞动百斤长枪,能将他从泥潭里一把拉起,能温暖地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好小子,有出息”。
可现在,它却冷得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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