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风从山城来(2/2)
它弥漫开来,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骨骼与血脉,正在无声无息地改变着他所熟悉的秩序。
南岸,一处曾经荒废的驿站。
范教授和他带领的社会学调查组,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驿站的破墙已被粉刷一新,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手绘云记茶路运输图。
桌上不再是赌具和酒碗,而是分门别类摆放着从不同“醒香桩”收集来的茶灰样本,旁边还放着几本记录本。
几个识字的老农戴着老花镜,正用毛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当天的风向、湿度,以及空气中茶香的浓淡变化。
“我们管这个叫‘闻香站’。”一位姓吴的村正,也是这里的负责人,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爷爷当年走过茶马古道,临终前说:‘香不断,路不死。’如今谢先生把这口气又给我们接上了,我们这些靠江吃饭的人,哪能袖手旁观?”
范教授拿起一本记录,上面写着:“晴,东南风三级,香气清越,过江可闻。预计上游来船,通行无阻。”
他放下记录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转身急促地对学生们说道:“快记下来!民间自救并非无序混乱!他们正以‘味觉’作为古老的契约,以‘茶香’作为通行信物,重构一个独立于官方之外却又服务于抗战大局的信任网络!这……这是活的社会学!”
嘉陵江渡口,风声呼啸。
小石头正带着他的“茶灰巡逻队”,给一根新立的“醒香桩”涂抹桐油。
突然,几个身穿便衣、神色凶恶的汉子围了上来,二话不说,拿出斧头就要砍断木桩。
“住手!”小石头张开双臂,和十几个半大孩子将木桩死死护在身后。
“滚开,小杂种!政府的地盘,轮得到你们立桩子?”为首的便衣狞笑着。
小石头挺起瘦小的胸膛,毫无惧色地说:“你们拆得了一根木头,可拆不掉这山城里人人都记得的味道!”
僵持之际,对岸忽然传来“铛!铛!铛!”三声急促的铜锣巨响。
数十名身材魁梧的挑夫扛着扁担,从雾气中大步走来,踩得渡口跳板砰砰作响。
为首一人,正是当年在汉口码头与谢云亭有过一场惊心动魄赌船之战的袍哥首领——老陈!
他走到近前,摘下头上的破草帽,露出被江风吹得黝黑的臂膀。
在那虬结的肌肉上,一个用火漆烙下的云记茶叶纹身,鲜红刺眼。
“这条路,我们川东袍哥认了。”老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谁要动它,先问问我这几百斤力气答不答应!”
那几个便衣脸色一变,对视一眼,没敢再多说一句,悄无声息地退入浓雾之中。
夜深人静,云记总号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云亭看着阿篾呈上来的报告,听着各路传来的消息,心中百感交集。
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
正当他准备合上账册时,脑海中沉寂的系统竟毫无征兆地自主激活。
那幅巨大的金色舆图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主干的金脉之上,竟如雨后春笋般自行生长出十二条全新的支线光脉,分别标注着“湘南织妇团”“赣北窑工社”“川黔盐帮”等他从未听闻的民间组织名称。
更让他震惊的是,一些被点亮的节点竟开始反向向他传输数据流。
一处节点上传了一份详细记录,描述了当地茶农在一场暴雨后如何利用草木灰保护茶树根系的土办法;另一处节点则直接传回了一张自制茶叶烘干架的简易图纸。
系统发出低沉的鸣响,一行全新的字迹缓缓浮现:
“群智涌流,如泉自涌。”
第二天黎明,重庆城内大大小小的茶馆里同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茶客。
他们沉默不语,进门后只从怀里摸出一枚火漆茶引,轻轻压在桌角,然后点一碗最便宜的“春雪红”,默默饮尽。
离开时,有人将剩下的茶渣小心倒进茶馆门口的花盆里,有人则用沾了茶水的指尖在墙上画下一个模糊的“道”字。
掌柜们好奇地拿起那些茶引,却发现,这火漆印章虽形似云记,纸质却粗糙许多,印章上刻的也不是“云记”,而是“心香永续”四个古朴的篆字。
消息传到谢云亭耳中,他拿着一枚百姓自制的茶引,摩挲良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近乎释然的微笑,轻声叹道:
“它已经不是我的茶了……是他们的命。”
这枚粗糙的信物承载着万民的信念,比他库房里任何一张官方凭证都要沉重。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手中的这枚“心香引”,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时,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他的视线顺着长江水道一路向东,掠过万县、宜昌,最终停留在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涪陵。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警觉,悄然爬上心头。
既然百姓能出于敬意去仿制,那么敌人自然也能出于恶意……去伪造。
一个如此纯粹的信任符号,一旦被玷污,其反噬的力量足以将这一切瞬间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