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茶炉煮的是人心(2/2)
谢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茶汤,倒入早已备好的粗瓷大碗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银凤,默默从人群后走出。
她从伙计手中接过一面直径三尺的牛皮大鼓,将其稳稳地立在中央那口茶炉之旁。
她没有拿起鼓槌,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紧绷的鼓面上,缓缓抚过,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魂灵,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盟誓。
那肃穆的姿态,让所有喧嚣都为之沉寂。
另一边,小竹已在避雨的角落铺开了一幅丈余长的白麻布卷。
他手持炭笔,蘸着水,飞快地在布上作画。
他的笔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从画卷的一头延伸开来,起点,赫然是阴森恐怖的阴鸦谷。
而那山路的终点,竟是此刻众人所在的江畔棚屋。
最震撼人心的,是画卷上那一个个被清晰勾勒出的“醒香桩”。
每一处桩,都不是孤零零地立着,而是被一只只不同形态的手掌,或苍老,或粗壮,或稚嫩,牢牢地托举着。
那些手的衣着各不相同,有苗人的蜡染,有伙计的短褂,有纤夫的赤膊……
“那……那是我爹!”人群中,一个汉子突然指着画中一个背着茶包的背影,失声痛哭,“他去年给部队运粮,死在路上了!就是这个背影,我认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怆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码头上蔓延。
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他们看的不是画,是自己亲人的过往,是这条用血肉铺就的活路。
混乱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悄然挤入人群。
他叫范增,是重庆大学新聘的社会学教授,今日,他正是受了市府参事周慕白的邀请,前来“理性、客观地记录一出商业闹剧”。
他手中拿着速记本,目光锐利,试图从群体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场“表演”。
然而,当他看到先前那个颤声发问的老兵,颤抖着双手接过一碗茶,不顾滚烫,猛灌一口,而后竟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里,老泪纵横地呢喃着“回家了……回家了……”时,范教授握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学者的冷静。
他快步上前,扶起老兵,目光灼灼地看向炉边的谢云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们……你们真的靠这茶,给他们活命?”
谢云亭摇了摇头,将一碗茶递给旁边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少年。
“范教授,你错了。”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是我们给的命,是他们自己,不肯断了这口香火。”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人群。
只见那些苦力、难民、过往的行商,竟自发地排起了队。
一碗茶,从第一人手中喝过半碗,便小心翼翼地传递给下一个人。
没有哄抢,没有争夺,每个人都只是默默地抿上一口,然后传下去,眼神里是超乎寻常的庄重。
“你看,”谢云亭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没人抢,没人争。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炉火不熄,下一碗,就还会来。”
范教授彻底失语了。
他看着眼前这幅奇特的景象——秩序,信任,以及一种源于最基本需求的、近乎信仰的凝聚力,正在这片泥泞的江滩上,以一杯茶为中心,迅速形成。
这,绝不是商业闹剧。
夜半,雨势渐歇。阿篾带回了更坏的消息。
“东家,周慕白已经放出话,三日后,他要在市商会召开‘战时茶政研讨会’,公开点名我们云记‘私设秘密通道,倒卖战略物资,扰乱后方金融秩序’。”阿篾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寒意,“更糟的是,军统那边已经备了案。只要你敢去会场,他们就会以‘妨碍战时公务’的罪名,当场拘押!”
棚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这是绝杀之局。
众人群情激愤,唯有谢云亭,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口尚有余温的铜炉边,用火钳拨弄着炉底的灰烬。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残破的火漆印,在身前湿润的泥地上,用尽全力,缓缓拓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共”字。
他抬起头,眼中是燃烧的火焰:“他说我们违法?”
“那就让万人同饮,成为新的法。”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棚屋前已自发排起了不见首尾的长龙。
一个瘦弱的童工,捧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
他仰着布满灰尘的小脸,怯生生地问,正是昨日来过的那个少年。
“先生,我……我能再喝一碗吗?我没有钱。”
谢云亭亲自为他舀了一碗满满的茶,然后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声道:“这茶不卖钱,只卖‘记得’——记得在这乱世里,还有人肯为你烧一炉火,等一碗茶。”
少年似懂非懂地接过碗,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谢云亭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那许久未有动静的鉴定系统界面,忽然泛起一圈柔和的微光。
一行从未见过的赤金色篆体大字,如晨曦破晓,缓缓浮现,又迅速隐去:
“……香之所聚,法亦随之。”
远处,海关钟楼的钟声穿透薄雾,沉雄地敲响。
朝霞刺破连日阴雨的云层,万道金光泼洒在奔腾的江面之上,也照亮了棚屋前那一条沉默而坚韧的长龙。
仿佛整个天地,都为这一炉人心所煮的茶,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