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人在灯在(2/2)
队伍停下。
谢云亭提灯上前,只见前方的路段赫然发生了小规模的塌方,泥石流像一道黄色的伤疤,堵住了半边山道。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塌方的坡面上,十几根粗壮的毛竹已经被深深打入土中,用坚韧的藤条牢牢固定,形成了一道简易却有效的护坡。
而在旁边一棵巨大的老松树干上,有人用刀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标记——“丙三缺角”。
跟在谢云亭身边的小满,愣了一下,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凑到灯前飞快地翻看。
这是他按照谢云亭的吩咐,建立的“共信名录”,记录着每一个制茶、巡查环节的“守夜人”和他们独有的记号。
“师父!”小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和哽咽,“是他们!是上次在九江识破赝品‘春雪红’的那批巡茶童!他们的记号!他们昨夜就来过了,还……还在这里留下了焙火的灰烬做记号,说这里的土质松,雨一大就要出事!”
谢云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刻痕。
指尖传来的,不是木头的粗糙,而是一种滚烫的人心。
他布下的信誉之网,已经开始自我修复,自我守护。
入夜,队伍在龙喉滩上游的一处避风岩洞宿营。
寒气刺骨,雨势却丝毫未减。
正当众人围着篝火,啃着冰冷的干粮时,下游的江面上,忽然亮起了一串灯火。
五艘矫健的乌篷船,在金花婶的亲自带领下,竟逆着湍急的水流,强行划到了这处偏僻的浅湾抛锚。
船头悬挂的灯笼连成一线,如同一条温暖的锁链,将漆黑的江岸照得通明。
很快,有船娘涉水上岸,送来了用陶罐装着的热腾腾的鱼粥,和一个个用油纸包好的驱寒草药包。
“金花婶让小的给亭哥带话,”那船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嗓门洪亮,“她说,船娘队从今夜起,就在这龙喉滩上下轮值接应,每两个时辰换一班岗。山上的灯不灭,江上的灯就不熄!”
谢云亭端着温热的鱼粥,望向江面那串坚定的灯火,胸口一阵滚烫。
他再转头,望向对岸陡峭的峭壁。
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对岸的峭壁上,一个、两个、十几个……数十点微光毫无征兆地依次亮起。
那竟是沿途村落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在自家的山头点燃了松枝火把!
火光沿着山势蜿蜒,向上攀爬,在漆黑的雨夜里,汇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仿佛要从地上直通天际。
整座山,都醒了。整条江,都亮了。
就在这万千光芒的映照下,谢云亭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忽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行微小的金色字体一闪而过:
【警示:空气中检测到极微弱的兰花香与松柴焙火混合气息,源自下游三里外,一处废弃渡口。
气息不纯,混有杂味。】
系统只是提示,判断却在人心。
谢云亭瞳孔猛地一缩。
他放下粥碗,对身旁的山豹子低声道:“豹子哥,你闻到了吗?”
猎户出身的山豹子耸动鼻翼,在混杂着水汽和泥土味的空气中仔细分辨了片刻,眉头紧皱:“……有点像。像有人在偷偷焙茶,但火候很生,断断续续的,藏不住那股子烟火气。”
“走,去看看。”
两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绕开大路,穿行在密林里,很快便摸到了那处废弃渡口。
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败草屋里,他们赫然发现了一只尚未封箱的茶筐。
筐里,是半筐“春雪红”,火漆茶引完整,蜡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缺少了巡茶童签发的“共鉴”印章。
【鉴定系统:茶叶成分与‘春雪红’一致,但混有微量陈年纸灰,非桃溪村周婆手作宣纸。
烘焙火候模仿度高达九成,非顶尖茶师无法分辨。】
阿篾闻讯赶来,看到这筐茶,脸色铁青:“内奸!一定有内奸把我们的工艺泄露了出去!亭哥,这批货一旦流出去,会坏了我们的名声!必须马上销毁,全山彻查!”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
他伸手拿起一饼茶,放在鼻尖轻嗅,明日过滩前,把它混入我们的货中。”
“什么?!”阿篾大惊失色,“亭哥,这……这是自毁长城啊!”
谢云亭没有解释,只是转身对一脸不解的小满轻语:“你还记得那个在九江王记药铺,偷偷留下真茶自首的伙计吗?”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那条由万家灯火汇成的光带,缓缓说道:“人心,不是靠堵死的,是靠引出来的。一张网,能捕鱼,也能验出哪条鱼想跳出去。”
当夜,他在自己的巡查日记末页,借着篝火的光,郑重写下了一行字:
“信不在纸上,在捧茶的手掌里。”
黎明时分,雨势稍歇,天光微亮。
谢云亭立于一只竹筏的前端,身后是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和一筐筐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茶叶。
他正要下令启航,闯过前方那最凶险的龙喉滩,忽然,上游的悬崖上传来了三长两短、急促有力的梆子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老烟锅竟带着二十多名头发花白的老茶农,攀着湿滑的藤蔓,出现在峭壁之上。
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柄祖上传下来的、磨得锃亮的乌木采茶刀,刀柄上,无一例外地缠着一圈鲜红的布条,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亭哥!你们走正道,我们这些老骨头,给你们守偏径!”老烟锅站在崖顶,迎着山风,声如洪钟地吼道,“哪个杂碎敢从山里动手脚,先问过我们手里的刀!只要梅岭还有一个点灯的人,这条路,就黑不了!”
话音刚落,竹筏离岸的刹那,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号令。
从桃溪村口,到梅岭古道,再到长江两岸,所有昨夜亮起的灯火、火把,在这一刻,齐齐大放光明!
仿佛整座沉睡的山脉,都在为这一叶即将闯关的孤舟,举行一场盛大而庄严的送行。
远处最高的山巅之上,那盏最初由巡夜人点燃的信灯,在晨光熹微中静静燃烧,纹丝不动,宛如一颗永恒的启明星。
竹筏破开水面,向着前方不远处奔涌的激流冲去。
龙喉滩前,激流咆哮如雷,巨大的漩涡层层叠叠,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吞噬着一切。
而他们,仅有三只小小的竹筏,和那整座山、整条江汇聚而成的,名为“信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