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蜡冷,心不冷(1/2)
那梆子声三长两短,敲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消息像长了脚的鬼火,在夜色中飘飘忽忽,钻进每一扇门缝。
“听说了吗?谢家那小子,把他爹的脸都丢尽了!”
“怎么了?不是刚办了什么保险,风光得很吗?”
“风光个屁!那是勾结洋人的玩意儿!今儿个下午,大发茶号的吴掌柜,亲自去城外谢家老坟上香,哭得那叫一个惨,说谢老东家要是知道他儿子这么败坏祖宗基业,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这消息里,掺着对洋人的天生排斥,对传统的盲目维护,还有对一个骤然崛起的新势力的嫉妒与揣测。
吴掌柜这一手,阴毒至极。
他不去商会上辩驳,反而另辟蹊径,直捣人心最软弱的地方——孝道与祖宗。
在黟县这个宗族观念极重的地方,这无异于一记诛心之剑。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那些本就对“茶引”这新事物心存疑虑的老人,更是捶胸顿足:“谢家茗铺,百年的招牌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是啊,好好的茶,非要学洋人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把人心都搞坏了!”
阿篾心急如焚地冲进谢云亭的住处,将外面的流言蜚语一五一十地学了。
谢云亭正临窗而立,手里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火漆蜡粒,窗外月色清冷,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东家,吴老狗这招太毒了!他这是要把您钉在不孝的十字架上啊!咱们得出去解释!”阿篾急得满头是汗。
谢云亭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解释?跟谁解释?跟被煽动的人解释,他们听不进去。跟没被煽动的人解释,又何须解释?”他将蜡粒收回怀中,“人心是杆秤,但秤砣,得由我自己放上去。阿篾,传令下去,加强茶厂和仓库的守备,尤其是存放茶引的地方,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去。这几天,我不出门。”
阿篾一愣,想不通为何在这种关头选择闭门不出,但出于绝对的信任,他还是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一夜无话,风雨欲来。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声凄厉的锣响划破了黟县的宁静!
“走水啦!烧东西啦!”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披着衣服冲出家门,只见镇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
火光中,二十来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正将一叠叠印着兰花标志的纸张扔进火里,一边烧一边高声呼喊:
“打倒洋人买办,还我清净黟县!”
“烧掉这害人的茶引,咱们凭良心做买卖!”
人群中,眼尖的人立刻认出,那烧的正是云记的茶引!
更有甚者,其中一个黑衣人还高举着半本册子,撕扯着扔进火中,大喊:“这是云记的黑心账,谁家交了多少茶青,全记在上面,秋后算账,一个都跑不掉!”
百姓哗然!
空白茶引被烧,意味着有人可以伪造。
登记簿被毁,意味着茶农的凭证可能作废。
云记建立起来的信任体系,在这一刻仿佛被烈火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疑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县城。
昨天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今天就成了勾结洋人、有黑心账的奸商?
许多刚刚签约的茶农,心里顿时七上八下,面如土色。
混乱中,蒙面人见目的达到,呼啸一声,四散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复杂的巷道里。
县商会和警察局的人姗姗来迟,对着一地灰烬徒呼奈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扇紧闭的“云记”大门,等着看谢云亭如何应对这几乎是绝杀的一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云记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的却不是暴跳如雷的谢云亭,而是神色肃然的阿篾。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云记的伙计,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诸位乡亲!”阿篾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我家东家有令,请全县父老乡亲,午时三刻,到谢氏宗祠前的广场上做个见证!”
说罢,伙计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箱箱崭新的、尚未使用的空白茶引,全部搬运至祠堂广场,在广场中央,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纸台。
纸台四周,伙计们又一丝不苟地摆上了香烛、元宝、三牲供品,仿佛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众人彻底懵了。
谢云亭不追查凶手,不弥补损失,反而要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茶引全都搬出来,这是要干什么?
临近午时,祠堂广场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待着谜底揭晓。
午时三刻,钟声敲响。
谢云亭一身素衣,缓缓从祠堂内走出。
他没有穿象征财富的绸缎,只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粗布衣衫,神情肃穆,仿佛不是来处理一场商业危机,而是来参加一场家族的祭典。
他一步步登上那座用茶引堆成的高台,环视四周。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质疑,有幸灾乐祸,有茫然不解。
他从怀中,慢慢取出一柄锈迹斑斑的老茶刀。
“这把刀,是我父亲留下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曾用这把刀,劈开过最好的茶饼。他告诉我,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做好茶,先做好人。”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茶刀锋刃在左手拇指上轻轻一划,一串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在无数声倒抽凉气的惊呼中,谢云亭拿起最顶上的一张空白茶引,用带血的指尖,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鲜红的“信”字。
血迹迅速渗入纸背,仿佛烙印一般。
他举起这张血字茶引,面向众人,朗声道:“有人说,我谢云亭忘了祖宗,勾结洋人。有人说,这茶引是祸根,会败坏乡风。今天,我便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当着黟县所有父老乡亲的面,做个了断!”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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