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爷爷清明驾鹤去西天 奶奶义无反顾回林甸(1/2)
记得小时候每一年清明节的早晨,爷爷都起早去街上收拾菜园。实际上一年四季,爷爷每天都早早起来,连过年和大雪封门都没睡过懒觉。他吃饭前从街上园子里回来,屋子里早亮了。他一边翻看墙上的日历牌,一边念节气歌:
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清明节这天,小西山家家户户的早饭,都吃鸡蛋炒海蛎子。奶奶也赶早潮回来,打回满满一葫芦头海蛎子。清明是冷暖的分界线,脱棉衣换夹袄,意味着寒冷的天气结束。吃完早饭,爷爷拆开封堵了一个冬天的一层土坯,打开后门。
清新的空气通进来,将酸菜缸味儿咸菜汤子味儿泔水味儿一扫而空。憋了一冬天的孩子们,纷纷钻出后门,来到自家后园。后园还是原来的后园,我感到拥有一个新奇的世界。大榆树大杏树老枣树杨树刺槐都在,那棵直溜溜的小榆树,被人偷走。屯中的小鳖盖子换新鞭杆,砍掉小榆树,奶奶带了树茬前去对证。小鳖盖在我家后园栽了三棵榆树苗,还送了两棵越冬白菜,这事才算了结。
表层的沙子被大北风刮到墙根下,越房而过,使后园逐年变低。石头瓦块海蛎壳海螺壳硬币铜钱锥子顶针等不同年代的小物件,无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退大潮大流里面的海蛎子海螺海荞麦海爸子赤眼红螃蟹。我几年前做枪丢失的一截铁管和磨掉底火的子弹壳,还有弹弓把,也被大北风刮出后园。
有一年冬天北风格外大,后墙被沙子掩埋。转过年清明的早晨,爷爷在屋内打不开后门。他拿了铁锨,带我顺房西头绕到房后,我顺沙坡上到房顶。老杏树的树根被大风镂空,像老人青筋暴缕的手背。太奶对我说:“这棵大杏树,是我生你爷爷那年栽的,六十五年了。”杏树根露出一堆支支棱棱的锈铁,太奶一眼认出,这是当年胡子抄家,被她一句“太君快拿匣子”吓跑丢弃的武器,被她拣到后园埋在杏树旁边。大风还刮出了两件稀奇之物,一件是太爷他爹——我的太太爷,栓在烟口袋上的玉石套环,另一件,是一枚伪满洲国紫铜“红十字会”证章。我根据偏旁部首推断,“大”字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字的读音和字义,都等同于“赤”。又往后许多年,我从没听说“红十字会”曾叫“赤十字会”。紫铜证章上那个字到底如何发音,郭沫若肯定知道。打这以后,我在园子里或者上山挖菜,遇见萌发的杏树苗和桃树苗,都带土挖回家栽到后园,等到六十五年之后,也长成一棵大杏树或者大桃树。据说复州城永封塔砖缝里长出的大桃树,是鸟儿把桃核叼到上面。
每年霜降那天,爷爷再用土坯砌死后门。再打开,就得等到来年清明。父亲去世四年之后的那一年清明,九十岁的爷爷,已经开不了后门了。他到了弥留之际,躺在炕头上惊恐地盯着门外。我正用频谱给爷爷烤前胸后背,他惊恐地喊:“又来了又来了!”我问:“爷爷,谁来了?什么来了?”爷爷说:“那个穿灰布衫子的长脸子又来了!都来好几天了。”我问:“爷爷,你长脸子在哪儿?”
爷爷煞有介事地说:“从门缝钻进里屋了!”大家听了毛骨悚然,没人敢进里屋。我进到里屋仔细查看,哪有什么穿灰布衫子的脸子?爷爷说:“你一开门,它又顺门缝跑出去了。”也许人到了弥留之际,都能看见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
半夜三更,爷爷溘然长逝。我和弟弟坐在灵前,为爷爷守灵。父亲和老叔去世时,远在黑龙江的姑姑和姑父都前来奔丧。姑姑和姑父接到电报,都来了。
他们年逾花甲生活拮据。我赶忙表态:“我们安排好了爷爷的丧事,不用你们承担费用。”即使老婶没带堂弟堂妹们搬到外地,他们也不会管爷爷奶奶。
爷爷的后事,当仁不让地落到我们头上。我是长孙,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董云照四叔和董云华小叔都对我说:“按理说一辈不管两辈事,你爹和你老叔走在你爷爷奶奶前面,你老叔那群孩子指望不上。你们哥俩凑点钱,只要把你爷爷发送出去就扬名了,千万别让人看笑话。实在不行,我们都算份。”我说:“你们都心吧,已经安排好了。我爹和老叔在世,也没有能力发送爷爷奶奶。”
他们说:“有你这句话,我们心里就有底了。”我感慨,平日里你拧我歪,关键时刻还是死一窝烂一块。除了债务,我和刘萤没有一分钱积蓄。恰好我有六千元钱转业费,拿出三千元钱为爷爷办理后事,用两千元钱给刘萤买了件羊绒大衣,剩下一千元钱还债。爷爷九十岁高龄,是“喜丧”,由父亲这方孙辈人发送。董云华小叔经过缜密调查,让人骑摩托车去马场找来大堂弟,让他随份子。
大堂弟再婚生子,烤羊肉串供朋友白吃白喝,已经黄了摊穷泊潦倒。小叔对他痛斥一番,让他在众人面前磕头赎罪,被我坚决阻止。我安慰他:“你能来参加爷爷的葬礼,就是孝顺。”大堂弟感动的涕泗横流,说:“大哥最好。”
弟弟姐姐妹妹也倾尽全力,我们为爷爷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宫殿皇已经退休,在路边开了一家小卖店,爷爷出殡那天也来了。我和弟弟在他那里买了三箱啤酒,还剩下半箱。从墓地回来,他把我叫到屋里,说:“大叔和你说几句话。”我打开两瓶啤酒,他一瓶我一瓶。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洗耳恭听。宫殿皇“咕嘟嘟”地一口喝下半瓶啤酒,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他说:“你虽然出人头地了,在大叔眼里还是孩子。有件事我不嘱咐你,对不起你爹。那一年正月十五,你五婶赖你爹在你五叔坟上多送个灯咒她死,她也在你家街门口送了个灯,结果你在部队差点儿一氧化碳中毒。就算偶然巧合,你也不能不当回事。不是大叔吓唬你,咱这地方每死一个人,烧完三七不出二十一天,肯定得带走一个。你爷爷的丧事办得圆满,全盐场和大、小西山有目共睹,你爷爷在那边也感谢你这个大孙子。我找人算了,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和我当兵离开家之前一样,他又来膈应我,仿佛爷爷非带我走不可。半箱啤酒被我俩喝完,他醉眼蒙胧。我半开玩笑,说:“大叔,我该准备后事了。”他哭了:“侄呀!盐场出了你这个人物不容易呀!大叔舍不得呀!”我安慰他:“大叔你放心,爷爷不带我走我也得主动去。”他鼻涕眼泪长淌,哭的说不出话。
他情绪稳定之后,问:“你家有没有一号电池?”我在炕席底下,找出爷爷用过的手电筒,拧开倒出一块电池。他说:“你把这块电池放在身上,一直到你爷爷烧完三七。”送走宫殿皇回到街门口,我一使劲,把电池远远地撇到沙岗后。
大伙儿都劝我少出门,在家里躲一躲,我嗤之以鼻。小西山人常说:听了兔子叫还不敢种豆子了呢。那天上午,弟弟骑摩托车载着我,去姜屯看望战友父母,吃完饭下午回来。弟弟载着我来到海防路大桥下,加大油门上桥。
摩托车失控,腾空跃过水泥桥栏,摔到十几米高的桥下水沟里。幸运的是我俩毫发未损,摩托车也没摔坏。爷爷烧完“三七”之后,弟弟来电话,说:“咱爷把宫殿皇领走了。”那天半夜三更,宫殿皇的小卖店燃起了熊熊大火。
等人们起来救火时,大伙已经烧到了白热化。天亮后,人们在废墟里挖出一具烧焦的遗体。市公安局警察到现场勘察,由于煤气罐泄露而引起的闪爆。
我以为,宫殿皇肯定是替我而死,眼泪不知不觉淌下了脸颊。
爷爷去世之后,弟弟和弟媳主动承担起照顾奶奶的义务。姐姐也让奶奶到她家,已经收拾好了房子。八十六岁的奶奶身体硬朗,要强,只要自己能动弹,决不给孙辈添麻烦。她哪儿都不去,每天照样赶海,养猪养鸡,过到哪天算哪天。姑姑一直陪伴着奶奶,她一提回林甸,奶奶拿笤帚就打,撵她赶紧走。
最让奶奶功成名就的,是当初寻死觅活,以“吃果木”和在海边沙滩上骑洋车子进行诱惑,让两个儿子辞去公职,和爷爷带全家从边外回到里城老家。
所谓“果木”,是后园的一棵老杏树,外加三棵老枣树。奶奶在园边子栽了桃树和杏树,只欣赏花开花落,刚开始结果,因为和蔬菜争肥被爷爷挖掉。在小西山,蔬菜和粮食烧草同样重要,没人在大田地里栽“果木”,更别说在菜园子里。“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专门指在园边子见缝插针种苞米。
每当青苞米成熟,我们割草、挖菜回来,妈妈出去“嘎巴嘎巴”掰几穗回来,用铁钎子插了伸进灶火坑,烧得外焦里嫩做为奖励。街上菜园里面井边,曾经长过一棵大白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爷爷没对桃树痛下杀手,是因为长在井边不占地不争肥,树根霸土,防止井台被雨水镂空淤井。那年夏天,当一树鲜桃压弯了枝头,竟被父亲锯掉!桃树遮住井口,虫子和残叶残桃落进去,污染井水。有天晚上,菜园里“扑通”一声,有孩子偷桃落井,差点儿淹死。
奶奶栽不成“果木”,在园障子外面种“甜杆”给我们“咂甜”。“甜杆”堪称北方甘蔗,和扎笤帚的“长莛子”同属,都是高粱的近亲。有种“甜杆”的地方,还不如种苞米。苞米苗一出来就被小鸡尝了鲜,奶奶索性什么都不种。
爷爷和奶奶又想到了一块儿,在下院南墙下,栽了两棵“玫瑰香”葡萄。葡萄树“馋”,奶奶将鱼肠子和死猫烂狗等埋在树下做肥料,几年工夫,葡萄架下果实累累。除了全家品尝,每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奶奶还给老爷、二爷、三爷家各送一大串葡萄。冬天来临,爷爷围着葡萄挖沟铺草,盘蔓掩埋过冬,开春后再挖出来搭架。因为屡屡招贼惹气,爷爷挖掉了葡萄,再没栽过“果木”。
我关于“吃果木”的记忆,除了老杏树每年结的一树能酸掉牙的杏子,再是老枣树上,结了一树核比肉还大的枣子,刚落花做纽,就被孩子们不断蚕食。
我的“果木”是野草,有时候在园边子摘“尜瓢”,有时候到沙岗子提“没没锥”,有时候在地里摘“幽幽”。那一年秋天,我真正接触到了“果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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