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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人在城市难融入 迈不过乡愁门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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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西山,只要退潮去北海赶海,都能捉一筐赤眼红螃蟹。在岸边翻石板划拉筐蟹溜子,挑回来剁碎喂鸭子。大连人视螃蟹为圣物,是身份、能力、富足的象征。有人节衣缩食饿得面黄肌瘦,一年当中也得买几只螃蟹招摇过市。

一座座鸽笼子的小屋里,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石榴挺着大肚子,把裤子褪到肚脐下,对着镜子“蓬蓬”地拍:“让你搓搓那么几下就有了孩子?什么时候生?真像小狗那样从我身上钻出来吗?”她天真好奇,把生孩子当成游戏,半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男人叫张大树,丝毫没有“背靠大树有阴凉”的那种优越感。他比她还紧张,一提生孩子就拉稀,好像生孩子的不是老婆而是他。

东林是个沉默的教书匠,老婆黄花是医生,写了一篇手指盖大的小稿上了大连报,身价陡然升高,从此后不做饭也不做家务,为了点小事就和丈夫吵架。丈夫以为她有了外遇,天天跟踪调查,为了几十个字闹到了离婚的地步。

李广华结婚之前,不知道哪些东西是真的、假的。她结婚之后,才知道哪些千金难买,买哪些东西一文不值。真东西被她贱卖,好东西被她糟蹋了。唯一真实的是,她怀孕了。实际上她怀过几次孕,头一个孩子要是生下来,已经上中学了。早知道以后还得生孩子,当初别打掉就好了,管爹是谁,管她叫妈就行。

胖孙两口子结婚八年没有孩子,经常半夜三更吵架,为谁在上谁在下腿怎么举怎么跨那点事,吵吵得四邻皆知。别的夫妻在没有任何目的情况下都能完成使命,他们春种秋收颗粒不收。幸亏从农村抽回来,要是种地,早饿干干了。

每年除夕那天,邢万里很少进屋,站在走廊上悼念亡妻。孩子们各自准备礼物,送给另一个世界里的妈妈,有的是一双鞋,有的是一幅画。他们到妈妈遗像前诉说一番,把礼物拿到外面十字路口,用炉钩子画了一个圈,留出一道门,在里面烧一堆纸,还得事先扔出一张纸,才能和妈妈一块儿回家过年。

小短腿两腿短粗,上身细弱,抽象派的雕塑作品,骂人有创新:“你是不是头顶上没盖盖?”行人撞了她,即使陪礼道歉也得挨骂:“你能坐专车,就你一个人。”行人以为自己能当领导坐轿车,她提示:“下一站是火葬场!”她和葛小兰一样,都看不惯带字的东西,谁要是看报纸杂志,一把抢过来扔了。有的人一提钱就急眼,谁一提文化她就急眼,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是文盲陪着她。

结婚后她的两条小短腿成了岸边的两根木桩,把丈夫牢牢地栓住。丈夫的人身自由被剥夺,连回家看看父母她都不给假。两个人闹离婚,领导调解,她表示好好过日子。她回家就骂:“你妈拉个逼的!没想到找了个阶级敌人!”

丈夫说:“没有你一样,我自己照样能过。”小短腿说:“谁给你做饭洗衣服?谁擦地板收拾家?”男的说:“我自己能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擦地板。”

小短腿说:“你一个人怎么干?”两人撕巴起来,直到床板响了。

小短腿承诺,以后还丈夫自由,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丈夫回来早了她烦,回来晚了她想,一次次地趴在窗户上望。还不回来,赶紧去交通大队打听。

那次丈夫出差几日未归,她神机妙算,肯定和某个女人去山东旅游。她追到青岛没有,认定丈夫和某个女人去了烟台。她追到烟台也没有,提前到泰山脚下设伏。她守株待兔神机妙算,成功地将两个人拿下,坐船押回大连。

不管农村城市,每一个吸烟过程中的人,都在扮演一个深邃的思想者。

老丁大婶给妹妹寄干鱼,地址写错了收到退货单,到邮电局拿邮包。她腿脚不利索,第一次去没带户口本,服务员不给拿。她费劲地挪回家,拿了户口本没拿印章,又回来拿印章。她把印章拿来,服务员下班了,明天再来,那些人还笑。

她都看见邮包了,央求:“我的腿走不动,你们给我拿了得了。”她们说:“每天让你儿子来拿。”她儿子到海里游泳溺亡,她的伤疤又被那些人揭开。她回来和邻居们哭诉:“她们怎么比日本鬼子还狠?”她把邮包拿回来,都发霉了。

大年初四寂静无声,马路上没有行人,难得恬静。楼宇间传来一声男人怒吼:“初三不去初四也不去吗?”女人回敬:“不去!我得给你妈点厉害尝尝!”男人哀求:“媳妇过年不到婆婆家,不好看。”女人坚决:“我说不去,就是不去!”“嘿嘿嘿嘿那个什么,别动真格的……”“去也行,我不做饭不刷碗。”

老林据说在“文革”中有人命案,警车一响东躲西藏。后来被平反,凶手不是他,一高兴,喝酒喝死了。老胡大婶出去旅游,把单位的“确善能”照相机丢了。刘萤给她开了八百元钱药费,在大叔的医药费中报销,解决了燃眉之急。

对面大院里的“卓别林”,娶了高大的农村小媳妇,小他十五岁。小媳妇天天推小车卖瓜子,他坐在旁边一边喝啤酒一边陪着。小媳妇卖完瓜子他也喝醉,她把他抱上小车推回家。小媳妇没卖瓜子他没喝啤酒,也让小媳妇推着,成了《迎春花》里的江任保。小媳妇回娘家他自己走路,一跟头跌倒,脑溢血死了。

逐渐,被称作“北三市”的瓦房店市、普兰店市、庄河市的农村人,开始往大连聚集,到这里上大学、当兵、做买卖、当民工,称作“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

除了我这样当兵提干找了对象的农村人,还有老庄的老婆。老庄个矮,人老实,住在大院里,偶尔露面也不说话,总无缘无故地遭人奚落。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工作,一个哥哥结婚另过。小时候奶奶经常吓唬我,说人不干活,就得变成小飞虫,靠喝露水活着。老庄是城市里的一只小飞虫,不知道靠吃什么喝什么一直活着。夏天,他着光膀子从付家庄蹬回一三轮车海带,脸上身上晒的漆黑。

他蹬到家门口,三轮车一歪,把一辆停靠在墙边的轿车磕掉了一块漆。老庄一动不动地站在轿车旁边,任凭愤怒的司机大声训斥。司机惩罚他在烈日下站半个小时,开车离开。老庄老老实实地站了半个小时,卸了海带晾在马路牙子上。

老庄看似逆来顺受,早记住那辆轿车车牌号和司机长相。那天放学后,他到中山广场旁边的“十六中”,找保护伞告状。老庄快到而立之年,保护伞竟是一个十四岁的中学生。中学生知道老庄受了欺负,带了小兄弟们排查堵截辨认,很快拦住那辆轿车,拖下司机一顿暴打,买了礼物向老庄陪礼道歉,才算了事。

老庄在偏僻农村找了个媳妇,结婚成家。老庄媳妇朴实憨厚,从老家c来一大筐青苞米,一边坐在南墙根候卖,一边织杂色线衣。她逢人就笑,笑的五官凝聚,巴结谦卑无限诚实。“天百”姑娘们都买她的青苞米,很快供不应求。

她回老家拉来一卡车青苞米,堆在南墙根堆成一人多高。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是回头客,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除了青苞米,她又回老家拉来西瓜和各种水果,战战兢兢尝试大声吆喝。谁在窗口喊一声“小点声”,她马上把吆喝咽回去,几天不敢出声。老庄仍寡言少语,帮着卸车干点零活。每当青苞米卖不完或者半夜三更来货,他睡在一张折叠床上看货。不到两年时间,老庄夫妇发了大财,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老庄摇身一变,成了天津街的有钱人。他穿西服扎领带,腰间一边一个挂着两个“二哥大”,双手掐腰来回溜达,没看见他打过电话。

老庄媳妇见人也笑,五官仍向一块儿凝聚,只是由精明狡猾和得意忘形,代替了巴结谦卑。她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再没人从窗口伸出脑袋对她阻止。

她和熙熙攘攘的回头客们混熟,一边卖货一边打情骂俏。她模仿歌星唱歌,有模有样几乎乱真。她从来没将那首歌曲唱完,只重复其中两句华彩: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命运的改变令她感慨万千,觉得这两句歌词专门为她所作。她把主旋律唱的情真意切,感染了整条天津街,男女老少都会唱。虽然原唱者和她的演唱水平天差地别,我也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原唱。她买了座大房子,把亲属们都弄来做买卖共同致富。他们住在天津街安营扎寨,是真正的“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

姚凡休和“绿豆眼”仍放不下身价,不肯在农村挑样找对象坐享其成。每当有人好心劝他们学习老庄,两人嗤之以鼻地骂一声“彪子”,继续苦打苦熬。

葛小兰和刘萤是闺蜜,两个小女孩天天在门口玩,突然长成了大姑娘。什么衣服穿在刘萤身上都好看,什么衣服穿在葛小兰身上都像老太太。葛小兰每天必做两件事,一是到“振华”“天百”逛一圈,再是像画油画那样擦脸,第一遍擦“大宝”,第二遍擦“露美”,第三遍擦“硅胴”。好好的一张脸,被她擦得不伦不类,像日本歌舞伎。小西山人大黄饼子没吃够,她商店没逛够。她不管走多远多长时间,回来休息片刻吃点东西喝点水,再出去逛一圈。她和小短腿一样,不读书不看报,甚至连电影都不看。每当刘萤看报纸杂志,她一把抢过来给扔了。

她和吴超凡谈对象,也没有时间卿卿我我,仍以逛街为主。吴超凡说:“咱们看场电影吧。”她说:“白天看电影浪费时间,看晚上最后一场。”两个人结婚后,战争不断。那天,葛小兰披头散发来了,说:“我先洗把脸,回去把苹果掀一地,再把被垛掀到地上,给他点颜色看看。”被刘萤劝住。她在某副食门市卖肉,常往回拿肉。刘萤说:“别拿了,让人看见不好。”她不以为然地说:“咱们都见过运动,拿点肉怕什么?没让人抓住手脖子,只要不承认一点事没有。每次来运动倒霉的,都是傻子、彪子,往小屋里一关一审问就承认,先批判,再判刑蹲监狱,一辈子倒霉了。胆子大的那些人,沾了那么多便宜一点事没有。”

葛小兰没有父亲,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惯她她可不惯妈妈,总对妈妈丧丧个脸子。她一给妈妈一点好脸色,妈妈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怎么表现才好。她一拉下脸子,妈妈立刻小心翼翼,不敢吱声。邻居和妈妈吵架之后向她披露,妈妈不是亲妈,她的身世都写在一只手套上。她的生身父母都是大官,被打成右派,蹲牛棚时把她送人。父母被平反之后,还偷偷地来天津街看过她。

她不动声色,趁妈妈不在家时翻箱倒柜,没找到那只手套。

天津街许多工人家庭,都有剩余的劳保用品手套,有线的有皮的还不断发新的。不少外地女人用人造革包换手套,再回当地倒卖。每当有女人喊“拿包来——换手套来——”葛小兰都以为生母呼唤她,产生了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养母越来越老身体不好,仍为她操劳,她又不忍心。养母临终前,拿出了那只手套。父亲是一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她顿时打消了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安静是刘萤的同学,只想找有地位的男人结婚。不是干部,其他条件再好也不看。有人给她介绍一位下乡到西部的知青,已经升为县委宣传部部长。

她和宣传部长一面未见,两个人在书来信往过程中定下终身。部长以她未婚妻的名义为跳板,跳回大连,以不纯洁为由把她一脚蹬了。她太痴情也太傻,为了证明自己纯洁,主动去让部长验证。部长验证后对她高度评价,说她“出污泥而不染”。她和部长商量结婚,部长闭门不见,以为部长对她继续考验。

她的那位“亲戚”没来,找部长报告喜讯,才知道部长已经完婚。她没去揭发部长品德败坏,说:“能认识这么优秀的人,值得。”找个工人匆匆结婚。

坐在小西山家里窗台上眺望远处,南岛子、杨树底大神树、东南方向永宁城、老帽山历历在目,西庙山、将军石、驼山尽收眼底,连个人影都没有。站在岳父家往外看,对面楼墙近在咫尺,多少块砖头历历在目。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我寄住在岳父家,如同寄生在螺壳里的寄生螺。

我的生存环境拥挤促狭,绝不缺少胸怀和坦荡。我足不出户,一个个奇思妙想一篇篇小说散文纷纷出笼。“德不孤必有邻”,我虽然孤独,作品里的许多人物将我陪伴。我口袋里没有钱,绝不缺少智慧智商情感和思想。我没有大件有大气,没有暖气有热情,没有阿谀奉承有真诚。这里虽然看不远,我的目光并不短浅,透过砖墙看到了整个世界。我虽然寄人篱下,也在悉心打造心灵的家园。

老床上,刘萤和孩子睡得香甜,我彻夜失眠辗转反侧。在这些窟窿眼净的地方,生出一窝窝标板溜直的小伙子,水水灵灵的大姑娘。我十五岁那年,来家里的那群月季花般娇艳的女知青,都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也像西沙岗子、沙岗后、“穷簸箕”、大树林子,一场春雨过后,生出一片片一朵朵的“老牛肝”蘑菇,地面开始裂缝,钻出一簇簇“鸡腿蘑菇”。让小西山的姑娘不沾土不出力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也能成为水灵灵白净净的月季花。淑珍大姐出嫁前,和她爹请几天假捂白脸,没给假。城市姑娘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淑珍大姐这样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我了解和体验的,只是城市生活的点点滴滴,冰山一角一地秋霜。不管城市人还是农村人,都活在人世间,活在属于自己的小圈子里。城、乡的孩子都是爹生娘养,长大了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挣死挖命。

一茬茬小西山人,和秋天的高粱苞米一样枯了。一茬茬的大连人,也和过冬的萝卜白菜一样糠了。小西山人生在炕头死在炕头,殓进棺材抬过“坎子”,埋进祖坟。大连人生在产床死在病床,拉到火葬场烧成一把灰,买块墓地葬了。

小西山人和大连人都知道自己早晚得死,都一天天一代代地往下活。谁都没成为叶圣陶笔下的那只“蚕”,也和蚕差不许多。我仍是个旁听、旁观者,仍不算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只算冒牌大连人。我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徘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非小西山人也非大连人。过去我在城乡之间走钢丝,害怕失去平衡掉下深渊。现在我在走平衡木,既不能冷落小西山那边,也不能轻待这边。

我和所有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在城乡之间来回折腾。我经常梦回小西山,在南岛子拽芦苇根,在西山砬子眺望大海,在地东头割驴草,在沙岗后割老牛筋……蓦然醒来,方知“梦里不知身是客”。小西山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滴海水,都渗入我的骨髓融进血脉。我和许多游子一样,永远也迈不过乡愁这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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