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南去北京城修改中篇小说 北疆行做通原型思想工作(2/2)
他一阵风跑回机关,打报告请假,要去大连找作家算账,首长当然不放。
怕出意外,首长不同意我面见杨同学。即使作品不能发表,也要保障作家的人身安全。那天晚饭后,我一个人去杨同学家里看望他。我摸黑去家属院,一不小心掉进路边的一座土坑里。我想起胡主任讲的发生在北京的那件事,站在坑边,提示过往行人。我站了半天没人路过,一看手表过了晚上八点,再说在这种地方,晚上绝不会有人经过,更别说掉进坑里。我怕杨同学家睡觉,离开坑边进到家属院。我也有了不祥之兆,仿佛那不是一座坑而是一座陷阱,心掉进了坑底。
事先踩点是我做事的习惯。白天吃完午饭散步,我已探明杨同学家的位置。他和家属还没睡觉,正在讨论:作家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见面?一是做贼心虚再是稿子虚假。我敲门进去刚要自报家门,他说:“我中午看见你了。”
杨同学并非洪水猛兽,但是情绪低落抵触,在气势上不让我说话。
他说:“我看了稿子,既吃惊也心寒。当初在连长自杀的情况下,没人去二连,我临危受命去收拾烂摊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简单粗暴行吗?工作组进驻连队,解剖了全部问题。我为改变二连面貌竭尽全力,结果适得其反。我真如作家笔下那种不尊重士兵的暴君式人物,应该坐牢枪毙,为什么还下了副营长命令把我调到司令部?二连有苦有乐,我把甜留下自吞苦果,不能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太夸张。作家没写我的正面形象,我不该披露的东西,被作家用来大作文章。稿子光修改还不行,必须重写,我看过同意签字之后,才能发表。”
我始终没提稿子一个字,只是不断地安慰他。他试探:“董作家,你要是真的同情我,敢不敢和我喝杯酒?”我说:“我们都是战友,有什么不敢?我还怕你不请我呢。”他家属赶忙做菜,被我拦住,说白菜帮子蘸大酱最好。他家属准备齐全。他语气缓和,说:“董作家,你主动来我家看望我,我很感动。我要求并不高,只需要有人对我说句暖心话……我真是一条狼,现在也需要同情……想想在感情上被我伤害的战士,给部队建设造成的损失,真是无地自容……”
他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们俩共同干杯。他仍对作家对二连和对他的评价耿耿于怀,有的段落还能背诵下来:
……刚从院校毕业的新任指导员金刚初到连队时,还以为撞见了“坐山雕”的土匪部队。七十五名战士当中,有二十五人受过处分,九名党员八名不起作用,二十七名班长十七名不管事,有三分之一的战士经常无故不出操,连队集合一次需要二十分钟。客观上,二连的战士来自八个单位,都是捣蛋兵,被当作弃儿扫地出门。当时的二连连长用以恶治恶的办法,结果把连队带散了……
他气愤地说:“作家说二连是座山雕的部队,这是诬蔑!我去问过金刚,他说根本没说过二连是座山雕的部队。我要是把连队带成了土匪,该上军事法庭。作家口口声声强调士兵需要尊严,难道我就不需要尊严?”他忍不住放声大哭,确实和狼嚎无两。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让我回招待所,住在他家谈了一夜。
他说:“我不是油盐不进的那种人,只喜欢表扬听不得批评。你给了我尊严,才让我深深自责,认识到自己不是用感情带兵,而是用性格带兵,除了你,谁都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认识到,作家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而是以我为实例警示干部尊重士兵,搞好基层连队建设。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牺牲我个人尊严也值得。如果作家另起炉灶重写,除了我的反面教员作用之外,多写写我们那些可爱的战士、为改变二连面貌呕心沥血的各级首长、为扭转连队局面辛勤工作的同志们。二连现在成了军区模范典型,我从心里高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二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最大的说服力。别看我成了千夫所指,但是仍对二连有感情,因为我愧对二连。离开连队那一刻我恋恋不舍,心想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作家怎么不写一写,那一刻我才浑身是伤,才舔着伤口哭得和狼嚎一样……我哭,全连战士都哭。我一边哭一边对新连长和指导员说:我把连队交给你们了,等候你们的好消息。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放心吧老连长。难道作家不懂得哀兵必胜的道理?老兵们都来看望我安慰我,说:连长,我们就要复员了,不是拉拢你,也没什么东西,只给小孩买点糖……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毙了。”
他如数家珍,历数二连现在获得的荣誉,感到由衷自豪。“先进连党支部”、“基础训练先进连”、“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先进食堂”、“无烟连”、“百首歌连”等。沈阳军区政委刘振华题写的“虎威振山河”条幅,更是二连的殊荣。我俩一直谈到起床号响,我没提有关报告文学一个字,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上班,杨同学主动找到团首长,表示作品一个字不改,同意发表。他知道我和董太锅是同村本家兄弟,说太巧了。他说:“董太锅是个特长兵,标枪和手榴弹投得远,百米跑得快,在守备区都出名,正准备向军区体工队推荐,结果他出事了,被武装押送回原籍。”他特地写了封信让我带回去,检讨自己当连长时对战士造成的伤害,鼓励董太锅不要自暴自弃,要东山再起,为家乡建设做出贡献。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我“杯酒感化棘手男”,首长都松了口气。
我向王主任汇报情况,他让我再到二连,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素材。在李干事的陪同下,我到二连参观采访。同一个二连,今非昔比蒸蒸日上。
过去,二连是全军区的落后典型,现在,二连是全军区的先进连队。越野车离二连还有几里地远,我就听见了枪声。指导员金刚,已经在营房大门外等候我们了。到了连部没等他汇报工作,我问:“连队现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靶场进行射击考核。”我好长时间没摸枪了,顿时感到枪魂附体,说:“去靶场。”
我下了越野车,连长大喊一声:“全体起立!”他跑步过来,向我立正报告:“报告首长!榴弹炮二连正在实施手中武器实弹射击!请指示!”我立正还礼:“继续实施!”战士们迅速卧倒。我拿过一枝半自动步枪,熟练地压上三发子弹,立姿射击。我三枪打了三十环,博得全连干部战士们的一片喝彩声。
回连队之后,炊事班开始做午饭。炊事班长王塔拉十七岁,已经是个老兵了。为了招待我,他已经将十几只半大小雏鸡抓到炊事班,准备开刀问斩。我眼前顿时出现教导队宰杀小白鸡的那一幕,坚决制止,和干部战士们吃一样的饭菜。
林西地区冬天气候寒冷,班排战士们睡“火龙”,连队干部睡床。“火龙”比火炕低,烟道在地下九曲连环、蜿蜒蛇行,均匀散热。王主任让我在连队体验几天,指导员把自己的床、被褥都让给我。他住的仓库像冰窖,一张床板上铺一层纸一样薄的床单,外加一件大衣。我坚决不给连队添麻烦,连夜回师招待所。
第二天,风停了天晴了。早饭后我出了招待所,到附近走一走。小河对面是一座屯落,只有两户砖瓦房房顶架设电视天线,其余全是土坯房。有的人家还糊着窗户纸,让我想起六十年代的小西山。屯西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面没有树也没有草。沙地上,一群羊在啃草根,不时抬头“咩咩”叫,像在呼唤春天。
一个牧羊人身穿光板子羊皮袄,戴着羊皮帽子,躺在朝阳的山坡上。山上没有树,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条子,一看就是在屯子里折的。我和他攀谈起来,他说:“我是每年只有一百来斤口粮,每天吃两顿饭,都是苞米糊糊。我放羊也是放我自己,躺着不活动也不饿。羊虽然吃不饱,也比圈在栏里饿着强。”我问:“村子里两处有电视天线的红砖房,都是谁家?”他说:“一处是村干部家,另一处是公社干部家。”
如果没有这次任务,我可能永远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文化,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我也以为,这个地方一直在等我、因我而存在,实际上我来与不来,它一直都存在。
我浏览当地的报纸,全县一年工农业总产值,才一亿元人民币。
林西是蒙古族自治县,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商店、学校、单位门前的蒙、汉文字对照招牌,没看见一个穿蒙古族服装的人。我走进一家专卖商店,不但卖蒙古族服装、马具等,还卖在内地根本买不到蒙古刀,我当即买了一把。
这里有温泉洗浴,因为交通不便浴客寥寥。出了县城,我们去十几里地之外的教堂参观。我在北京和大连,都去过教堂,天下教堂似乎没什么两样,红色哥特式尖顶建筑,上面竖着十字架。内部是一处宽敞的大厅,穹顶挂着乳白色吊灯。四外墙壁上,挂着怀抱圣婴的圣母玛利亚、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图等。
墙上文字,更像出自神父张德盛之手:
良善心兼之耶稣恳使
我等之心仰合尔心
恳祈圣母将尔圣心爱
耶稣之爱火热我
无始无终真主
全能全善全能主宰宇宙事物
至公主义至慈审判世人言行
天主享荣福于天赐万民神形康泰
良人得太平于地愿四化早建成
无染原罪释主母
普施慈恩救人灵
神父向我介绍教堂情况,赠我一本《圣经》一张基督挂历,为我题字“共同建设祖国而努力”。我一手持刀一手拿《盛经》,何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只信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终生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目标而奋斗。
第二天在归途中,我们在翁牛特旗停车吃午饭。知识青年柴春泽发誓“扎根农村六十年”,我自小就熟悉这个地名。整整一条街,饭店一家挨着一家,千篇一律“涮羊肉”。我们到一家饭店“涮羊肉”,因为没吃过而束手无策。
旁边一位蒙古族大哥热情帮忙,我让他过来一起涮,陪我喝酒。
因为刘萤要生产,我不能回家过年了。我在瓦房店下火车,给家里点钱买年货,和老人们过个早年。再说,我也得把老连长杨同学的信,送给董太锅。
公共汽车到永宁不走了,我扛着东西,顶着凛冽的大北风回到小西山。
我第一时间来到董太锅家,全家人对我热情接待。没等我开口,董太锅又说:“大哥,我当兵的地区还没解放,当的是国民党部队的兵……”我说:“你在炮二连当兵,第一任连长自杀,第二任连长是杨同学。”他惊讶地问:“大哥,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刚从你的老连队回来。”他急不可耐地问:“我们连还在吗?”我说:“你们连队获得许多荣誉称号,老连长杨同学给你写了封信。”
董太锅看完信,流下眼泪:“大哥,我后死悔了。”我说:“你要按老连长说的去做,好好干。”他起身敬礼:“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有所作为。”
父母知道我挤在岳父家里不方便,要把刘萤接回小西山。我说:“大连再没地方住,也不能把孩子生在马路上,家里再好,也比不上大连的条件。”妈妈说:“你不会伺候月子。”我说:“你们放心吧,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妈妈哭了,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说:“我没有难处,我的难处都在家里。”
冬天的小鸡下蛋少。妈妈人缘好,家家户户都给攒鸡蛋,奶奶也攒,已经攒了一百多个,非让我拿回去。我说:“大连什么都不缺,拿着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