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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真假兵假亦真来真亦假 部队和小西山都不是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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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妈妈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父亲说:“鸡飞蛋打。”

老叔张罗给儿子结婚,父母怕让老叔赖着,让我劝老叔别着急,再等几天。

我这才知道,爷爷攒的一垛四六不成材的木杆子,是准备给孙子们搭喜棚用的。爷爷拆了杆子垛,拿出一捆捆细麻绳,立架子扎横梁,马不停蹄搭喜棚。

奶奶兴高采烈地东、西两个院字来回走,张罗给二孙子圆房。她把一对银镯子从手脖上抹下来,要送给二孙子媳妇。妈妈追到街上,把她拽回来。

为了探明真假,老婶赶紧让小堂妹去前街找五来婶。五婶出了个主意,看看两个人晚上怎么睡觉,就真相大白。大堂弟也叫“二小子”。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屋,再看看让不让上炕。媳妇让二小子上炕了,再看看让不让进被窝。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被窝了,再看看让不让爬跨。如果写材料,就是:一个“让”、三个“再看看”、三个“让不让”。当天晚上,二小子和媳妇住在里屋。

小堂妹自告奋勇,顺门缝偷看到天亮,悄悄地对老婶和五婶说:“昨天晚上,哥哥一进嫂子被窝就被踹出来,光溜溜撅个大腚连被都没捞着盖,在炕上冻得哆哆嗦嗦勾勾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姑娘的妈妈开腔就骂大堂弟,领女儿去永宁坐车走了。老叔家过年杀的年猪,让母女俩拿走一大半,外加二百元钱。

大堂弟这才说了实话,姑娘没有父亲,是双方“小痞子”都想争夺的“小马子”,在一次打斗中逃进锅炉房,被他藏起来躲过一劫。她以后再被争夺,锅炉房就成了避难之所。吉庆祝被抓,大堂弟的工资都花在母女俩身上。

春节前,“小痞子”们准备血洗锅炉房,大堂弟带母女俩躲回小西山。

大堂弟不敢回大连,也丢掉了工作。

晚上,我和弟弟顺几里长街来到大西山,就像来到西半球。当年郝文章带我到他姥爷家,我在道边一棵杨树上扎了个大头针。当初那棵小杨树胳膊粗细,现在长成一搂多粗,好几间房子高了。我用手电筒在树干上寻觅,那枚大头针往上移了老高,锈成一丁点儿蒂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枚大头针,也剩蒂巴了。

我俩拐了两趟街,找到董太水家。房子是多年前盖的,已经破旧不堪。屋里亮着灯,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我俩刚要回家,在西院下棋的董太水听见敲门声,赶紧回来,热情地让我们进屋。屋子里非常简陋,空空荡荡,就像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地上一口古老的破柜是唯一的家具,我上四年级头一次去他家,他和我伏在柜盖上,一起用水彩画“欧阳海拦惊马”。墙边两垛土坯上搪着木板,上面放置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口大缸里装着苞米,是全家的口粮。地瓜窖子占了半铺炕,一床破被麻袋地瓜呢。过年了,她还穿着一身旧衣服,其实没睡,觉得见不得人,装睡。

他们想要个儿子没要着,三嫂又生了个女孩,被罚一千元钱。

眼前这个人,让我不敢相信是当年那个单纯、浪漫,能写会画的董太水。他还会吹箫,吹奏的“苏武牧羊”如泣如诉。他让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到外屋地水缸里给我舀了碗凉水,凄凉地说:“我就是现代润土,你看像不像?”我像干杯,接过凉水喝见底,说:“我们和润土所处的时代不同,是两回事。”他指着炕上的三个孩子说:“我下半生的任务,就是把她们养大。我们大西山的陈兴、太全、太喜、陈涛他们当兵临走之前,我都劝他们好好干千万别回来,回来没有出路。咱们这地方太偏僻了,社会再发展,到我们这块就没有动力了。”

我向董太水如实介绍自己的情况。他说:“现在的人恨人穷,看不得别人好。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话,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董太水把我们领到里屋,拉开十五度灯泡。屋里虽然亮了,就像没睡醒,眼睛半睁半闭。灯丝一闪一闪就像打哈欠。炕上摊着着一床破被,他在这里睡觉。小炕桌上铺一张起毛没了字的报纸,旁边放着半碗水还有一枝秃头毛笔。他买不起墨汁和白纸,天天用毛笔蘸水在旧报纸上练字,一张报纸能用半个月。

他说:“我只听说最好的书法用纸是宣纸,还没见过。”他拿出珍藏的半瓶墨汁,想给我写幅字,家里一块纸都找不着。他用毛笔蘸饱墨汁,在桌面上写下“俞锉愈坚”四个遒劲大字,落款:赠太锋兄弟,太水,辛酉年正月。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专门为我题字。董太水没有字帖仿照,他的字非楷非篆非行非草非隶、自成一体。如果说古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力透纸背,他写的这几个字,已经穿透时空和我的心,刻在骨子里,也是我一生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书法作品。墨迹干了我要揭走。他说:“一是我的字上不了大雅之堂,再是报纸被毛笔舔干净了,揭不下来。你要是喜欢,连桌子一块儿扛走吧。”

我说:“我把桌子扛走了,你们全家怎么吃饭?”他说:“在哪儿不能吃饭?”报纸被我揭成了一堆细小的纸屑,成了“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说:“你要能把它揭下来,我就得去北山顶了。”大西山人也把西山砬子叫北山顶,是家家户户祖坟的所在地。我心情沉重,不该引起这个话题。他是三里五村唯一相信我仍是个当兵的人,就像大年三十升起一轮明月。但是,我半点都帮不了他。

董太水说:“六月份我到集上卖苞米,卖了四十元钱,县新华书店卖书,都让我买书了。我赶集回来,你三嫂把书扔进了猪圈,骂了我半年。”我问:“你买些什么书?”他说:“历史方面。你的名字‘太锋’,让我想起中国共产党前期领导人之一凯丰。凯丰再受没受到迫害?我怎么一直没听到他的名字?”

我读过党史,介绍:凯丰原名叫何克全,江西萍乡人,在遵义会议上错误地与博古等人一道攻击毛泽东。他在认识到毛泽东同志的正确性之后,一直坚定地拥护他的领导。解放后,凯丰曾担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代部长等职务,五五年因病英年早逝。

我们谈到半夜三更。他说:“我经常做梦看你写的书,叫《大海碗》。”我心头一热,信誓旦旦:“你连书名都为我拟定好了,我一定要写出来,就叫《大海碗》,出版之后第一个送给你。”他主动问:“以前你们海岛总打信号弹,到底是谁打的?”没等我说话,他照样上来捂我的嘴:“别说!别往下说,这是军事机密!你当兵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什么都没问,二兄弟你作证。”

我挑了帘子和筢子到山上,想搂几天草,给爷爷奶奶烧热炕头。到处都是残雪,无法下筢子。现在不是过去,除了老人搂草烧炕,做饭都用煤气罐。

曹小花结婚半年,爱人是张屯人,某部副连长。几个月前,副连长探家,经人介绍,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登记结婚。不管哪个男人,和曹小花过一辈子都不后悔。她从来没说过我的坏话。有人问:“你告董太锋后不后悔?”她小声说:“我没告过太锋。太锋一开始就不同意,不是太锋毁了我而是我毁了他。”又有人问:“太锋好不好?”她说:“不好我能等他四年吗?我配不上太锋,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管走到哪一步肯定都是好样的,肯定回不了小西山。”

那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到永宁,接姐姐一家。在地东头,一个军人骑自行车载着媳妇,去大西山。我减速下车,原来,军人是我在二十五中学的同学夏春和,在宣传队拉二胡。他比我大两岁,比我早当五年兵,已经提升为连长。他春节回来休假,到大西山看望战友董太喜。我们相互敬礼,亲热地握手寒暄。他的媳妇背对着我,一直没回头。我一看,他的媳妇就是曹小花。他坦率地对我说:“太锋,你和小花之间只当做误会吧,别背包袱。”我羞愧难当,说:“我耽误了小花,她和你喜结良缘,我由衷高兴。”曹小花已经显怀,回过头羞答答地问:“太锋,家里都挺好的?”我说:“挺好。”我们相互留了地址,然后分手。

我大脑一片空白,南辕北辙去了谢屯。等我转了一圈回来,姐姐一家三口人早已经到家了。姐夫是县麻袋厂厂长,开一辆一三零卡车,根本不用我去接。

姐姐有了孩子,通过姐夫的关系调到县里,有个好单位还有房子。姐夫因此身价升高,亮开大嗓门颐指气使,要不就像老猫一样躺在炕头上睡大觉。沙岗子被刮平不受沙子气了,他的存在就像风吹沙粒打脸,仿佛黄沙卷土重来。

父亲拿出两瓶“女士酒”向我炫耀,说你姐夫给我买的。那酒瓶奇形怪状里出外进弯弯绕绕,我还以为是两瓶香水。商标上两个女人眯眯一双小眼,似笑非笑膈应人,酒也不能太好喝。我看瓶盖密封处已经打开,不用拧一碰就开,一股臭烘烘的酒糟味儿直冲鼻子。这是别人托姐姐办事送的酒,姐夫喝完后瓶子没舍得扔,路过小卖店装了两瓶两角五分钱一斤散酒,拿来孝敬老丈人。

大连玻璃工艺制品厂的“玻璃鱼”驰名遐迩,国内外闻名。大连职工俱乐部一个业余演员,因模仿海岛方言“玻璃鱼”而出名。我发现厢房梁上,挂着四条小鲅鱼,被透过窗棂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映照得晶莹剔透,将年幼的生命被扼杀的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毫无悬念地让我相信,是一组具象派玻璃鱼工艺制品。我心里一热,以为是姐夫带回的高级玻璃工艺品呢。就连几只猫顺窟窿钻进来,在“鲅鱼”

我摘下“工艺品”拿回家,摆放在台面上。父亲看见一把夺走,放归大海般放回厢房。妈妈悄声说:“你姐夫准备拿回自己家,分给老人和几个兄弟。”

我这才知道是几条肉体小鲅鱼,长叹一声,半口气哀叹姐姐找个葛朗台,半口气哀叹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妈妈嗝逆连连,在灶上大火炒肚丝,我不寒而栗。父亲把一盘肘子肉进屋,送进虎口一样送给姐夫品尝。接着,父亲又端了盘肚丝进到屋里,又送给姐夫品尝。姐夫一会儿说咸了,一会儿又说淡了。

姐夫是公鸭嗓,坐在炕头上悠闲地哼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像两只公鸭表演重音口琴二重奏。这不是被我杀害的两只公鸭借尸还魂,还是什么?

在小西山,炕头永远是老爷子、爹和老猫的位置,皇帝都不能侵占。现在,姐夫王莽篡权般地占领着炕头。吃饭时,他坐着小板凳高高在上,两杯酒下肚大吹牛皮,今天找这个局长谈话明天接见那个县长,如何为自己和姐姐调动工作、抢占住房、如何当上厂长、一顿喝二斤白酒不醉,惩处了哪个调皮捣蛋的高草刺儿头,如何被下属称厂长时、何等威风和自豪等,听的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用无限仰慕的目光看着姐夫,仿佛欣赏大师演奏的重音口琴二重奏。我不得染指梁上的“玻璃工艺品”,小鲅鱼不得起死回生。而姐姐当初的玻璃茬子,早被软化成“资生堂”香水,并“哺育了新的生命,创造了新的价值”。

姐姐得意地朝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失明一样装做没看见。

父亲一脸巴结:“太锋复员前,你姐夫能不能在县里给找个工作。”姐夫嗤之以鼻:“他衣袖子和脖领子都打了铁了,全县挑不出他这么一个。他当了五年兵连党都没入,谁要?你说你发表了多少文章,在哪儿?拿来我看看!”

父亲光着脚“扑腾”一声跳下地,我以为要给姐夫下跪磕头。

我也随后“扑腾”一声跳下地,一把将他拉住。父亲在镜子后面掏出一大叠报刊杂志,带出满屋子纷纷扬扬的灰尘,一条条灰线游龙般地腾空驾云。

他把那些发黄的纸页,放在炕上一张张地翻给姐夫看,如数家珍般介绍时代背景和题目,流利背诵不同的内容。他怕姐夫上来脾气将那堆纸撕得粉碎,又赶紧收起来放回镜后,认真藏好,把碰歪了的相框扶正,这才手扶炕沿仰着脸,低三下四地说:“这些都是你小舅子发表的文章,你抽空给指导指导……”

姐夫更加忘乎所以,连连摇头摆手:“不看不看!那些东西都是废纸一张!是他写的吗?是他写的为什么没入党没提干?你看他那样,能干点什么?”

姐姐看我额头暴出青筋,觉得过份,连连给姐夫使眼色,他这才有所收敛。我不愿意呆在家里,吃完饭之后,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西山砬子上。

当年解放军进行辽东陆海空大演习的工事里,盛满了残雪和史料。在午后的阳光下,远远近近的村落、山峦、丘陵、河流、树木等一览无余,不见半个人影。望海楼成了一堆细碎的砖块,屈辱的历史被逐渐风化。海面上,冰排一直铺到遥远的天际,银色龟甲般在阳光下闪耀。王家崴子向海里伸出的那条腿被冻僵,成了无法站立的老寒腿。海中间的“三道礓”,被冰排覆盖得头影不露。西北海“老石礁”上,横七竖八的冰排堆积老高,像一堆炕石板,仿佛有人要在上面搭炕睡觉。如果从冰排上走过去,用镢头刨开冰排,撬海蛎头如同探囊取物。

多年前,有对父子俩去“老石礁”撬海蛎头,掉进冰窟窿里没上来。第二年春天开海,父子俩分开。父亲的尸体漂到庙山头,儿子的尸体漂到王家崴子。

我决定铤而走险,回家连门都没进,到厢房挑了花支笼子拿了老镢头,去“老石礁”撬海蛎头。哪怕掉进冰窟窿里,也比被那人肆意羞辱强。

我来到西海边,下了海滩,踏着一块块冰排,去海中间“老石礁”。节气过了立春,天气依然寒冷,冰排依然坚固瓷实。人走在冰排上如同走在地面上,根本没有掉进冰窟窿里的可能。当兵前我游“老石礁”到,仿佛几百里地远,怎么也游不到,从冰排上走拿腿就到。我放下花支笼子,抡起老镢头一阵猛刨。

巨大的冰排变成四裂八瓣的冰块,冰块又变成冰糖般晶莹的冰屑。“嘁嗤咔嚓”的响声,在空旷的海空之间回荡。礁石上面,覆盖着密密层层鞋底大的海蛎头。海蛎头冻的焦脆,我用镢头一撬一大块,一会儿工夫将花支笼子装满。

我把一担海蛎头挑到岸上,天黑前再撬回两担。我挑着海蛎头上了海滩,姐夫也开着一三零卡车来到岸边。父亲、老叔和弟弟都来了,还有梯子杆子绳子铁锨镢头,准备刨冰窟窿救我。还有两床被子,准备把我捞出冰窟窿之后,用棉被捂着。驾驶室里还有两个暖水瓶,如果我冻成了冰棍,再用开水浇烫。

姐夫气的眼睛都红了,一下车就大声训斥:“你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当他看见一担肥美的海蛎头,高粱饼子脸顿时笑成了窝窝头,语气缓和换了话题:“我找人事局副局长给你活动活动,实在不行,就到我厂子看大门吧。”

父亲赶紧说:“快谢谢你姐夫!”看我无动于衷。姐夫悄悄问:“我装点海蛎头带走行不行?”我说:“你全拿走。”他不相信:“真的假的?”我搬起两花支笼子海蛎头,“哗哗”倒进车厢。姐夫说:“多吗?”我说:“多。”

他贪婪地:“今天刨一车回去。”他踏上冰面,“呼嗵”一声陷进冰窟窿,高粱面子脸顿时变成了白面饼,赶紧逃了出来,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姐夫开车走了,老叔和弟弟也随车回家。父亲不放心,留下来陪我。

我挑着空花支笼子,和父亲踏着冰排,顺利地返回“老石礁”。我和父亲又刨回两担海蛎头,我往家里挑了两趟。最后一趟进了院子,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姐夫开车带着姐姐和孩子,早回老家去了,摘走了厢房梁上的四条小鲅鱼。

晚上,我和父亲就着鸡蛋炒海蛎子,痛饮两瓶“女士酒”。

正月初三,闺女们陆续回门子。姑姑和姑父远在在黑龙江回不来,二爷和三爷家的一大群姑姑,还有吕屯王耕利大叔大婶等来家里串门,天天有客。

我又被几波人审查我的兵是真是假、为什么还不结婚。

那天在酒桌上,我向王耕利大叔辩解:我的兵确实是真的。他狠狠扇了我个大耳刮子,把我拖到地上,要去公社查明。他恨铁不成钢,让我悬崖勒马。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小西山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也不是高三连。父亲低着头,和妈妈把我们送到街上。汽车开到余联君家房后,我忍不住回头。

和以往一样,父亲站在房顶上凛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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