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说大话遭非议覆水难收 赵恩才罗未来即将提干(2/2)
上岗的小路遥远而漫长……
自从参军踏上海岛,
双脚终于站在了哨位上……
我对着手电筒翻开笔记本,拿起钢笔要往上面写,那页纸已被我抄写一首边塞古诗。我情不自禁地吟诵这四句悲壮豪迈的古诗,仿佛身临其境。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未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顿时,刚结构好的诗句被酿成醇香的葡萄美酒,将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斟满。从远古萦绕而来铿锵激越的曲调,顿时变成几伙凶悍的边塞胡人。他们将现实中的情境,全部劫往刀光血影的古战场上。我脑子里有关“黄海前哨,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的排兵列阵,全被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等古诗词驱散瓦解。
不管我如何冥思苦想,除了开始的六句诗,余下的全是空白。我爬出弹药间出了枪坑,围着炮阵地走了几圈,故伎重演,不断摆换站岗姿势。
我再回到枪坑钻进弹药间里面,眼前一片混沌。我躺在伪装网上,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仍无法摆脱那些古诗词的纠缠。黑暗的夜空无限扩大了时空,四面楚歌十二道催命金牌身死五丈原……古风古韵古曲古调,化作一阵阵睡意,潮水般涌来。我不时看表,秒针走得这样慢,人生又走得这样快。
我一晃接近二十五岁、人生的半个半百,功不成名不就,未来还是未知数。我排除杂念顺其自然,闭上眼睛不想睁开。哪怕我就此睡过去永不醒来,也没有任何遗憾。我半睡半醒再到七分熟三分醒,欣赏自己发出悠长的鼾声。
那些被转换成古诗词的诗句,又被转换回来,填满弹药间涌上笔端。我赶忙起身打开手电筒,灯泡打闪一样亮了一下,钨丝断了。我梦回“评《水浒》批宋江文艺创作学习班”,变成半夜三更的徐百礼。我在黑暗中拿起笔和笔记本,摸索着往纸页上“窸窸窣窣”地写字。我写了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我猛地清醒过来,伸手抓枪,五根手指头抓进伪装网的网扣里。
我急忙钻出弹药坑,天早已经大亮。
萝卜墩被朝霞映红了半个脸庞,是“小浪包”用胭脂涂抹红了脸蛋儿。一班长赵恩才站四班岗,知道我在阵地上写稿子,一直没惊动我。白天岗上来,我和一班长一起下山。黑暗中,我不知道往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不看也不想。
全连都知道五班的新兵董太锋吹大牛,诗朗诵要在全守备区拿第一,无不嗤之以鼻。五班净出“喇叭匠”,也给我取了外号,叫“超级喇叭匠”。班长和副班长找我谈话,告诫我以后说话要注意分寸,要让事实说话,并吸取教训。
高三连被称做“坑道连”,其他连队啃不动的硬骨头,都由我们收底。
那几天又开始盛传,高三连只有两条路,一是转隶到基建工程兵部队,再是解散。人心惶惶,有的开始准备后路。连队召开军人大会,进行辟谣。为了保证施工任务顺利进行、圆满完成下半年转岛训练,连队对外出官兵拍加急电报,必须在施工前归队。除了极特殊情况,连队严格控制外出。等到“十一”之后,施工和转岛训练任务完成,再安排官兵们休假探亲、下岛办事、看病等。
连首长到营里开会,带回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守备区决定:高三连今年“全训”,守六连施工打坑道。风水轮流转,高三连终于盼到了“全训”这一天。
陈寿高说:“你们这茬新兵赶上了好时候,好好干,千万别学我。”
高三连转隶“基建工程兵”和就地解散的小道消息,不攻自破。
搬掉“施工”这块大石板,干部苗子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就要破土而出了。 干部科张科长和营教导员,分别找一班长赵恩才和五班长罗未来谈话,要求他们谦虚谨慎,在“全训”中发挥骨干带头作用,转岛训练回来,下提干命令。
那天晚上,连长问赵恩才:“你在县城谈的对象怎么样了?”赵恩才无奈地说:“她看我没提干,说我是个骗子,黄了。”连长说:“我们到老栾家。”
老栾一九五四年入伍,是高三连的第一茬老兵,打了五年坑道复员。他舍不得老连队,在“北小圈”找了媳妇安家落户。他一直把自己当成高三连的兵,连队从来没把他当做老百姓,每逢重大节日都把他请回连队。连队在施工中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老栾都在现场,无不迎刃而解。施工关键时刻,老栾吃住在工地,抱着风钻机掘进,装炮点炮,排哑炮。他只是部队临时工,一直没转正。
老栾家住甘肃山区,父母被他接到岛上养老送终,也为自己留了块墓地。他经常感慨:“这辈子就是兵没当够,军装没穿够,高粱米饭和鱼没吃够。”
每年“八一”建军节,是老栾最庄严、幸福的一天。他身穿缀了领章和帽徽的军装,来连队和战友们过节。老栾五十岁,参军三年的儿子入党提干。连长“老圈”对他说:“你已经五十岁了,儿子都提干了,穿干部服吧。”老栾动情地说:“我活到一百岁,也是高三连的一个兵。”他的两个孩子都当兵,都争气。他的儿子提干不久,闺女从部队护校毕业提干,在海洋守备区医院当护士。
赵恩才在吴家中学辅导军训时,和正在上学的栾军花认识,彼此都有印象。高三连“全训”,守备区干部科找赵恩才和罗未来谈话,转岛回来提干,连长亲自为赵恩才和女儿牵线搭桥,老栾激动得热泪盈眶,说:“高三连终于熬出来了,我和恩才是战友,我和老婆没有意见,我现在去连队,给军花打电话。”
三个人回到连队,老栾给海洋岛的女儿打电话。女儿尊重父亲的安排,同意和赵恩才相处。晚上在山上站岗,赵恩才打着手电筒,给栾军花写信。
连队在俱乐部召开军人大会,指导员李永远做“全训”动员报告。
他充满信心地说:“每年半训时,高三连刚刚打完坑道,上级只给两天时间准备,第三天转岛应急训练,一个月后实弹射击,照样打下拖靶。今年,我们要以全训为契机,不但要打下拖靶,各方面工作都要打翻身仗。否则,我们对不起一茬茬提不了干的干部苗子,对不起种菜的老宋和喂猪的朱大业,对不起默默无闻打了几年坑道复员的战友们……今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周年,守备区举行大型文艺汇演庆祝八一建军节,各连队都出节目,内容紧紧围绕《黄海前哨,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这个主题。宣传科仇干事已经到守六连物色诗朗诵人选,并指导创作。我们高三连就是要和守六连一比高低,五班的董太锋同志已经着手创作诗朗诵,参加守备区初选。我们要求不高,只要能参加守备区初选,就是成功,连队杀猪庆贺,给董太锋嘉奖。五班长,董太锋写到什么程度了?”
班长罗未来起身大声回答:“报告指导员,董太锋正在构思。”
指导员说:“我们重在参与,每个同志都有表现机会,通过汇演提高责任意识。大家怎么感慨就怎么朗诵,为董太锋提供素材,从一班开始!”
一班刘忠贵朗诵:
大海啊,你为什么这么多水?
哪怕海水变咸盐,
革命战士不怕咸……
全连哄堂大笑。二班杨柳树朗诵:
毛驴喜欢满山草,
鸽子喜欢遍地豆。
革命战士向前进,
海参鲍鱼没吃够!
从班排一直即兴朗诵到连勤,没有掌声只有笑声。
针对连队施工时间长、训练时间短的实际情况,连长制定了切实可行的训练方法。他要求每个同志不但要成为神枪手、神炮手,还要成为兵器专家。
他说:“我们既要严格实施《训练大纲》,又要灵活运用。兵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每门火炮每挺机枪都有自己的脾性。指导员做思想政治工作因人而异,讲究方法。我们在兵器操作上,也不能像走正步那样整齐划一。有的步枪扣两道火就击发,有的扣五道火还装哑巴。火炮和机枪都有‘空回’,有‘空回’就有‘误差’。只有刻苦训练才能熟练掌握兵器,才能以‘误差消灭误差’,以‘空回抵消空回’。总而言之一句话:怎么能打下拖靶,兵就怎么练。在政治学习和思想工作上,我们搞过‘一帮一一对红’,在军事训练上,也要搞‘一帮一一对精’。同志可能在心里说:你老圈说一套做一套,你让我们苦练精兵,为什么每次实弹射击都依赖那面大镜子?我实话告诉你,大镜子对打掉拖靶毫无用处,但是能稳定情绪。守备区只给我们一个月的训练时间,我心里没有底。如果你们让我心里有底,我马上摔了大镜子,绝不让它破镜重圆!现在还不能摔,因为上级还相信它的魔力。没有它,也不会对我刀下留人。我们吃过‘忆苦饭’,在训练上也要忆苦思甜,要多多回忆半训时的艰难、打不下拖靶时的遗憾。同志们,消极等待事半功倍,满腹牢骚还得回到从前,弄虚作假更换不来今天!我们只有努力争取、踏踏实实地加油干,才能拨云见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高三连的出头之日到了,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这声“有”,把营区内的麻雀吓得飞出几里地,陈寿高差点儿掉到床下。
老栾的神态和长相,酷似一个熟人,我一直想不起来。那天父亲来信,我才知道老栾像极了父亲。父亲和年龄和老栾一样大,都是五十岁。
老栾遗憾地对我说:“你在文的方面有发展,可惜在部队提不了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