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父亲眼泪为我而流 我家逢上多事之秋(2/2)
父亲费劲地坐起来,花白乱蓬蓬的头发上、苍黄的脸上,沾了一层沙子。
我把他扶起来,轻轻拂去头上脸上的沙子。父亲如此衰老,四十六岁的中年人比七十岁的爷爷还老。他摇摇晃晃站不稳,又无力地坐在沙地上。
父亲说:“我坐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说:“黄老师刚才来了,让我继续回学校教学,你放心吧。”一行眼泪,艰难地流下父亲皱纹纵横的脸颊。
我长到二十三岁,头一回看见父亲流泪,并且,眼泪为我而流。
父亲知道,有些不测是无法预测的。他承认我比他还难,步步不顺。
我和父亲回到家里,校长董太元已经在家里等候了。
他知道我的大学名额被人顶替,立刻来家里看望。他一是安慰我和父亲,二是怕我不想回学校工作,三是怕我尴尬,陪我一起回学校。黄贵良老师和校长董太元的理解,还有父亲的血和眼泪,让我非常感动,大大减轻了内心失落。
我表示:“回学校之后,我要和往常一样,兢兢业业地做好教学工作。”
董太元老师表示:“明年肯定有民办教师转正名额,有一个也是你的。”
校长在我家里吃完早饭,我们一块儿回到学校。他马上召集老师们到办公室开会。老师们知道情况后,都为我深深惋惜,痛恨走后门这种不正之风。
市教委召开中小学美术工作会议,黄贵良老师让我代表公社参加。
在中心小学,那位顶替我名额的人来领取“入学通知书”。可惜他不符合“北二外”招生条件,被一所地级市农学院录取,和农民“某大学”是校友。他得意地告诉我:“我准备出去学习学习。”我说:“我也去学习学习。”
他顿时紧张。当知道我去开会,松了口气,一连说了三声“好”。
我到“金三小学”和曾经砌过大墙的部队医院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在书店买了一本公开出版的《男子甲组长拳》,如获至宝,以为得到武术真传。我有扎实功底,对照书中图谱刻苦习练,很快掌握一系列高难动作。我把这套长拳练得炉火纯青,加进一系列技巧动作,成为一个真正的武术大师。
那一年堪称我们家族的多事之秋,雪上加霜万劫不复。三爷那根小油绳在腰间栓了大半辈子,故意在衣襟外面露出一截。小油绳系着他的骄傲,栓着他的人生悬念。年轻时,他出海去葫芦岛装洋布,半路遇上狂风恶浪。满船人被掀进海里一个没活,他解下小油绳把自己牢牢地捆在桅杆上,一个人活了下来。从此后,三爷教大伙儿系各种各样的绳结,而救命的梅花结,他从来秘不示人。
三爷织网使船,娶了媳妇有了家口。他再苦再累,回家有人做饭有人缝补,晚上躺在热被窝里有人暖脚,没有神仙和凡人、富人和穷人之分。
那年在洮南府,三奶月子里受风客死他乡。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男人的三大不幸,三爷摊上两个。一个女人干得了男人的活,一个男人不一定干得了女人的活。三爷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女儿出嫁,大儿子当铁路工人,下半辈子,他守着小儿子了却残生。父亲鼓励五叔去当兵,还带他去祖坟、老牛圈里打过真枪。三爷怕五叔和父亲学坏,十八岁时给他找了媳妇成亲。五婶比五叔大六岁,五叔嫌她年龄大,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
三爷说:“女大三抱金砖,咱抱上了金瓦。”他降服五叔的杀手锏,也是腰间的小油绳。儿子不从,他就去南海底上吊。无奈之下,五叔和五婶结婚。
炎热的夏天,屋子里热得的能蒸熟土豆和地瓜,三爷非关窗睡觉不可。
每当五叔大汗淋漓要开窗,他死活不让,说:“你妈生你小弟弟也这么热,我把窗户开了道缝儿,没几天你妈走了。先生说,你妈中了邪风……”
三爷认为,“雷米封”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吃了见效,还驱邪匡正。怕以后买不着,三爷攒了好多瓶。有了小油绳和“雷米封”,天塌地陷不怕。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董云程就是。只要守家在地,县太爷不换。
五叔结婚后,夏天晚上再热,三爷都去屋外关窗,惹的五婶不高兴。
五叔有了老婆孩子,几乎天天来我家。他把父亲当成亲哥哥,把妈妈当成老嫂比母。我们和他的感情胜过老叔,妹妹们都喊他“大爹”。
我们还小,家里重活都是五叔来干。每当妈妈犯病,五叔赶着牛车往医院送。猪跳圈,都是五叔追回来。没有五叔的保护,父亲更得被人欺负。
三爷要挟的第三个撒手锏,是分家另过,五叔只得俯首帖耳。
五叔二十八岁有了五个孩子,背着抱着领着一小群。那一年选队长,大伙儿一致推举五叔。三爷死活不让五叔当队长,要不就解开小油绳,找棵歪脖树去上吊。“箭杆子”继续当队长,三爷在大队船上做饭,吃香喝辣养的白胖。
为了拴住五叔,三爷和大队说好,让五叔顶替他当船员。
那年五月,五叔和船员刘志斌一起,到华铜矿给蓄电池充电。他们本该当天回来,结果三日未归。父亲让我到大队打听,一直没有五叔的消息,电话还打不通。只有三爷不着急,说五叔带了小油绳和“雷米封”呢。
那天,大队干部们表情凝重,似在刻意隐瞒什么。我心里一阵忐忑,预感到要出事。上午上完第三节课,一个巨大的红十字从东大道逼近,驶来一辆大型救护车。车在大队院子里停稳,下来几个干部和医生模样的人,直奔大队部。
老师们正在办公室里议论,操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大队拖拉机飞一样驶往小西山,大队书记冷峻地站在车厢里。我顿时有了不祥之兆,心随着马达声狂跳,五叔注定凶多吉少。学校工友从大队回来,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问:“大叔,出什么事了?”他说:“你五叔和刘志斌在华铜矿煤烟中毒,死了一个,另一个还在抢救。”如同五雷轰顶,我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我仍心存侥幸,五叔身体好,也许正在抢救的是他。五叔活着当然好,谁都别死更好。拖拉机顷刻间返回,父亲站在上面。我的心凉到底,五叔没了。
造林队正在南岛子栽树,拖拉机过不去河。大队会计飞一样跑去叫三爷,怕他当场崩溃,说有人找他有点儿事。到了大队,三爷叼着小烟袋和人说笑话。
书记对三爷说:“董云水在华铜矿病了,让你去看看。”三爷扔了小烟袋,抓住书记胳膊问:“他得了什么病?”书记安慰:“没有什么大病,你去看看就行了。”书记和父亲、三爷等人上了救护车,风驰电掣去往华铜矿。
五叔是堂叔,我感到天都塌了。中午回家我没心思吃饭,一句话不说,也没告诉妈妈。半下午,大型救护车开回大队。三爷从车上被人扶下,哭嚎着往墙上撞,被众人死死拉住。后面的一辆卡车上,停放着五叔的遗体,被草席覆盖。
五婶赶海回来,走到“南蛮子坟”旁边,有人跑来告诉她:“云水在华铜矿出事了。”“出事”就是死。五婶镇定地说:“活着救命,死了发送。”
五婶再硬气也是女人,见到五叔的遗体就崩溃了。五叔躺在地中间,没人相信他死了,都以为还能醒过来。父亲和妈妈坐在灵前,不住和他“说话”。
有人说,某个地方有个人煤烟中毒,用酸菜水灌活。有人说,把煤烟中毒的人埋进白菜窖子里面,也能活过来。这些办法都试过,五叔仍没复活。
五叔下葬没钉棺材盖,特意留出一道缝。奶奶、二奶、老奶、妈妈、老婶,天天带着半桶酸菜水,对着棺材缝呼唤,一旦五叔答应赶紧开馆灌酸菜水。
五叔一直没答应,更没用手拍棺材板,三爷这才让木匠钉棺。
那天下午,五叔和刘志斌在矿上给蓄电池充完电,没赶上公共汽车。他俩吃完晚饭看完电影,回招待所。屋里有点冷,两人生了炉子加足煤。睡觉前,五叔将小油绳一头栓在床头上,另一头栓在手腕上,是三爷秘传的梅花结。半夜三更,当五叔知道自己一氧化碳中毒,爬到床边开窗,被小油绳死死地拽住。
他解不开梅花结又喊不出来,万分遗憾地停止呼吸。医生切开五叔胸腔进行心脏按摩,已经无力回天。刘志斌拣了条命,招工后,在市内安家落户。
五婶患了乳腺癌,医生说顶多活半年。父亲带妹妹把她送进大连二院,做手术切除一侧乳房。三爷用小油绳在五叔坟前杨树上吊,等众人解开梅花结,已经身亡。我想起在二十五中学宣传队时,住在华铜矿招待所做的那个梦。
不知道五叔,是不是真的在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出的事。我从来不信鬼不信神,这些事情总找我叩门。先是五叔之死、三爷上吊,老爷去世。
老叔在公社林场当电工,盖房子架电线,大墙倒塌,把他砸进石头堆里。等众人把他扒出来送进医院,都以为被砸零碎了。医生透视检查,老叔一条腿粉碎性骨折、骨盆骨折,还有皮外伤。石头砸在老叔身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半夜三更睡不着,骑自行车到医院,坐在病床前陪伴老叔。天亮后我再回家,吃完早饭上班。中午放学后赶上退潮,我到三块石钓黑刺挠鱼,让妈妈给老叔熬鱼汤。鱼一条条地上钩,刚被拽出水面,随即脱钩掉进海里。
不管我钓几条鱼回来,都让妈妈做好,下班后骑自行车送到医院。医生和病友对老叔说:“你儿子真孝顺。”他们知道我是侄子,无不啧啧称赞。
叔叔出院后,腿跛不能干重活,他家的活我全干。
老爷死后第二年,我有天晚上做梦,他背倚在大杏树上哭泣。他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浑身都是沙子。我说:“老爷,你怎么不转过身来?”
老爷说:“我怕吓着你。你小叔也不去看看我,豆鼠子把我的坟扒了。”
天亮后,我把这个梦告诉妈妈,妈妈告诉爷爷。
爷爷、父亲和小叔到坟地,老爷坟上有个大窟窿,已经露出棺材板。大家挖草垡子,把坟窟窿堵结实。我还频频梦见五叔,要是把梦中的情境披露出来,肯定会掀起一场迷信狂澜。我认为不是他们给我托梦,是我的心思太重。
爷爷奶奶年逾古稀,妹妹弟弟们没成年,妈妈有病,父亲整夜咳嗽、吐血,姐姐早晚嫁人。我肩负沉重的家庭重担,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走出小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