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长夜惊魂小试锋芒难求艳阳天 非我莫属愈挫愈坚砺志座右铭(2/2)
她一遍遍嘱咐我:“说出去不但你得蹲笆篱子,你爹也得蹲笆篱子。”
我没把这当成梦,而当成道义和感召。古今中外那些名人和伟人能做的事情,我全能做到;做不到的,我也想方设法克服重重困难,一定要做到。
父亲劝姐姐别总在家里待着,要多接触群众,经常出头露面才有希望。姐姐无路可走,白天到生产队干活,晚上由父亲陪着,挨个生产队去唱样板戏,以当广播员的标准口音宣讲毛泽东思想,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姐姐的出色表现,很让大队张书记感动。他每次到公社开会,都向有关领导推荐姐姐。
在他的一次次努力下,有关部门把姐姐调到粮库。
新广播员只和“垒”过不去,把“克己复礼”念成“克己复垒”,把理想前途念成“垒想前途”。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姐姐又回到公社当广播员。姐姐好了我也得好了,父亲又拿我当人看,还偶尔和我说句话,并且有了笑意。
那天晚上打茬子遇狼产生的灵感,一直在我心头萦绕。“麻太”家二大娘来我家,说女方捎信,问姑爷改没改年龄,着急结婚。情况紧急,我必须在结婚之前走出小西山。我想起郝文章那年给报社投稿,是作文《猴腚为什么不长毛》,看似抨击在课堂上坐不住的同学,实则鼓励人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恒心。
郝文章说:“我的这篇作文体裁是杂文。”“毛”已飞到九霄云外,把启发留了下了来,投稿也是条出路。我经过反复构思,写出一篇文章,《天亮鸡叫》。为了更像高玉宝,出名快,有三分之一的字,我都用图画代替:
天亮鸡叫
望子成龙,是父亲对我的绝望。他的名字叫董云程,不如叫“急于求成”。他看我十六岁还没当上县团级军官,成宿半夜骂我不让我睡觉,恨不能明天早饭就能吃上商品粮。我度日如年忍气吞声,直到忍无可忍。那天晚上,父亲又骂我到半夜鸡叫。我睡不着从窗户爬了出去,到离家很远的北海头石茬子打苞米茬子。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星光,旁边阴森的坟地里冒出一对对凶光。好饭不怕晚,野兽也雷同。几条恶狼虽然饥肠辘辘,守住一顿美餐垂涎已久。老话说:紧火粥慢火油,不紧不慢烀猪头。我壮起胆子和狼慢慢烀,一直把老天爷的头烀熟,天亮时睁开眼睛。俗话说:太阳冒红狼耍怂,太阳落山狼撒欢。只要东方露出鱼白肚,我就有救。狼识破我的诡计,齐帮对手扑向我,张开脸盆大口。我轮起手里的苞米茬子朝四面八方甩土,将狼眼睛迷惑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狼更比一狼壮。前面的狼退下去,后面的狼又扑上来。我不断拔苞米茬子甩土,可惜错过节气,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有句俗话肯定管用,关键时刻让我忘得一干二净。在这生死关头,我“妈”地一声想起,鸡一叫不就证明天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吗?我赶紧捏住鼻子学公鸡打鸣:勾勾勾——我这一叫,把几条狼吓成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此时天空真的渐渐地亮了,小西山的鸡叫了,盐场和大西山的鸡也叫了,沙包子、陈屯、永宁乃至古今中外的鸡全都叫了起来。在争先恐后的鸡鸣声中,狼再没敢出来。我这才想起《半夜鸡叫》里面刘打头的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可惜,已经晚了用不上了。狼也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它就强。我以后再遇见狼,不等它们扑上来,就学鸡叫……
我没有钱买邮票和信封,不能和妈妈要钱,又不敢让父亲知道。“麻太”家二大娘又来了,说那边大队不给王淑兰改年龄,我松了口气。我要养兔子卖钱,能买邮票和信封了再投稿不迟。那天五叔来了,和父亲说起高玉宝。他说:“高玉宝老家住在阎店公社太平屯,离小西山不到二十里地。学校组织学生去杨树房小学,听高玉宝做报告。”我赶紧问五叔:“高玉宝带没带枪?什么枪?”
五叔说:“没看见他带枪,我和同学们挤到前面,抢着摸他腰间又宽又亮的武装带。有的同学说碰到枪了,冰凉。我这才知道,解放军还有‘无形手枪’。当然,你爹也有‘无声手枪’”。父亲笑了一下,顺手往怀里摸了摸。
我羡慕死五叔了,这辈子要是能见到高玉宝,死了都值。
我更有了信心,用图画纸画了一副插图,三条恶狼扑向我。我撮起比鸡嘴还尖的嘴唇,嘴尖冒出一朵云彩,里面写上“勾勾勾——”,代表公鸡打鸣。我在眉头写上《天亮鸡叫》,用水彩画了只引颈长鸣的芦花大公鸡。父亲偷看了我的文章,既愧疚又感动。他每天挣十个公分,合成日值八分钱,只够买一张邮票,还缺信封。父亲给我八分钱买邮票,用灰袋纸糊了一个信封。姐姐的字写好,他让姐姐把稿子重新抄写一遍。他小心翼翼地把稿子装进信封,用手指头抹了点碗边饭,认真粘好。他怕粘不住信封,把邮票后面的干胶濡湿,粘在封线中间。然后,他让姐姐在信封写上,“旅大日报社编辑部收”。他亲自骑老叔的自行车,中午去了趟永宁,把稿件投进邮筒。实际上,投稿不用贴邮票,剪下信封一角,再写上“稿件”两个字就行。稿件投出去之后,我日夜被美梦缠身。
我的文章一旦发表,董太锋出了大名,也能被部队要走当作家,一步登天走出小西山。王鸿年别说把王淑兰改成十八岁,改成八十岁我也不害怕。
保管员董太泰大哥天天翻看《旅大日报》,也没发现我的名字和文章。他看我急得火烧火燎,和我要了底稿,在报纸上所有文字中挑选稿子上的字,挑准一个用红油笔圈上。他挑了半个月终于圈完,抱着一大叠报纸来我家,一进院就喊:“小小子!你的文章发表了,我给你挑完了!”结果啼笑皆非。
二大娘的粗嗓子外甥女,天天找大队干部软缠硬磨,终于同意让会计把王淑兰的年龄改成十八岁!爷爷奶奶赶紧把里屋收拾出来,给我做新房。
那天,父亲一改走路拖拖沓沓的形象,像军人一样雄赳赳地回家。他仿佛上级对待下级,头一次郑重地称呼我:“太锋同志,情况有所好转。”
他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吓了我一跳,以为他又喝醉了。他怕别人扣押我的稿件,安插前街念三年级的小钱子做内线,每天邮递员一来,先看有没有我的信,终于盼来报社的信。我看信封没拆,说:“你怎么不打开?”
父亲文绉绉地说:“私自打开别人的信件违法,父子之间也不行。”
我也不敢打开信封,仿佛这是一只蜂巢,怕放飞里面一窝马蜂。
妈妈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一张三十二开的便笺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比我的稿件还长,浇了我一头冷水。编辑写道:
董太锋同志:来稿收到,迟复为歉。文章构思还算新颖,但是没有阶级性。语言比较幽默,“斧痕”太重,有故意渲染低级趣味之嫌,故不宜发表。作者如同意修改,可把狼改成阶级敌人,吓唬为集体做好事的红小兵,后被识破。我不赞成《天亮鸡叫》这个题目,可叫《猎狼》。“狼”是阶级敌人所扮,要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作者语言不过关,用图画代字画蛇添足,有讽刺大好形势之嫌。只有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才念不起书。我们毛泽东时代的红小兵,以笔做刀枪,怎能不识字?岂不咄咄怪事……
编辑详细修改每一处病句、每一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从“p——1”一直到“p——102……”我十分沮丧,父亲却胸有成竹:“编辑回信让你修改,说明稿子有价值。”父亲和我修改了几个晚上,重写一篇文章,题目叫《猎狼》。
稿子寄出去没几天,编辑来信了,说稿子还不具备发表水平。他建议我别着急动笔,先读一读浩然同志的长篇小说《艳阳天》。
父亲严肃地说:“当务之急,你要看《艳阳天》这本书。”
他去永宁商店买,售货员说:“《艳阳天》是以前的出版物,还没再版。”父亲问遍盐场、大、小西山所有爱看书的人,都没看过《艳阳天》。他让吕屯表叔给借,也没借到《艳阳天》。他跨海五十多里地,到“将军石”爷爷的拜把子兄弟老曲家问。曲家几代没有读书人,不知道“艳阳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曲家大儿子非让父亲背回一面袋子虾皮,代替《艳阳天》。父亲后悔莫及,假如当初不限制我看书,弄不好早看过《艳阳天》了。再说书看多了,自然能提高写作水平。好在王屯那边,没再催促改我年龄结婚,给我腾出了空间。
我不浪费一秒钟,抓紧时间做事,赶紧走出小西山。
我磨了六年锉,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腿上轻轻一刮,汗毛齐刷刷断下来。我思考和感悟,为什么要磨这把锉,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也许在全国,恐怕没有人像我这样,锲而不舍地磨一把锉。单纯为了磨一把刀,还不如给盐场大铁匠买两瓶酒,一袋烟工夫打一把。我不但磨锉,也在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毅力。
加缪说过:“只要我还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狭隘、偏见、阴暗见招拆招。很多人说和自己握手言和,我不要做这样的人,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好在我一直读书、偷书。
我更要感谢那一个个大耳刮子,扇醒了我的麻木。和加缪不一样的是,我不是用锉磨石头,而是磨自己。我一直和自己的软弱和妥协作斗争,从不握手言和。我要求自己: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必须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要做到。我要把绝对不可能变成绝对可能,拿自己的命和命运对命,不是它死就是我活。
我要用苦难酿制美酒,用坎坷铺平道路,用平凡造就辉煌。为了走出小西山,我要不断地把自己推向悬崖,走向死地绝处逢生。我要用一文不名去开掘无尽的宝藏,用漫漫长夜去迎接灿烂的朝阳。我的诺亚方舟和救生筏是我的座右铭:非我莫属,愈挫愈坚。我的人生,必须是一场百年大龙潮。否则,走出小西山就是痴人说梦。我没有怨气只有志气,继续磨锉,用锐利韧性和偏锋,熔铸我的灵魂和骨头。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一块有温度的石头,一棵有思维的大树,一片有思想的海域,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一条打不断脊梁骨的“疯狗”。
伟人、古今中外一切高尚的人和传说中的奇人神人,都是我的楷模和榜样。只要出人头地,我怎么做都不过份。曾国藩告诫后人“个个学好,人人成材”,小西山人告诫后人“打死犟嘴的,淹死会凫水的”。他们在外面受了欺负不敢反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西山没有被淹死的人,也没有会凫水的人。
我给自己立下投名状,征服不了大海宁可被淹死。我的游泳老师、游泳池、考官都是大海,考核级别是风力。我多次差点淹死,妈妈打我、甚至给我下跪,都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敢在九级风浪中下海,拖着漂萝游上老石礁,拣回碗口大的海螺,徒手轻松地游个来回。我刚游到三道礓,就被巨大的旋涡卷了进去。我沉住气没惊慌失措,和掉进大鸭湾的大漏斗里一样,被旋涡抽到底下,再旋转着上来。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海叶子”,就是珍贵的海洋性哺乳类动物斑海豹。绕过王家崴子就是辽河入海口辽东湾,是世界上唯一的斑海豹繁殖区。
我的武术秘笈,都是来自道听途说,没见过一个会武术的人。我看过电影《飞刀华》,用钢锯条做刀苦练飞刀,扎烂了街上的大柳树。为了练飞檐走壁,我在腿上绑了沙袋,肩扛沙袋,后背上背着沙袋,半夜三更在沙岗子上奔跑,腾跳。我解下沙袋子,顿时身轻如燕,翻越沙岗子如履平地。我紧跑几步抓住房檐,飞身上房。我用十根手指头紧捏油绳,将身体悬空,在大榆树上捏上捏下。我手抓绿豆,拳打千层纸,脚踢石头踹大树,练成铁拳飞腿豹爪。我一个弹踢,将一只苍蝇踢落在地。我一个侧踹,满树的榆树钱“刷刷”地往下落。我冲出一拳,将一面土墙打酥。我砸下一拳,一块土坯粉碎。我手抓树皮,敏捷地爬到树尖。我轻灵得像猿猴,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轻飘飘地悠荡到另一棵树的树杈上。
我胡乱练成的这身功夫,没有套路没有章法,从不敢在人前露一手。海对岸的“封山育林”区,生长着大片翠绿的“滋啦蒿”,晒干后填进灶坑里,被烧的“滋啦”“滋啦”响而得名。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滋啦蒿”是医学家屠呦呦提炼青蒿素的“青蒿”,获得诺贝尔奖。那当时我上哪儿知道?否则的话报告国家,走出小西山多好。我和小伙伴们去海对岸偷“滋啦蒿”,被两个看山的大人逮住不放。不管怎样求饶,他们都要把我们送到大队,然后送到公社。
我刚要逃跑,一个大人一个大耳刮子,扇的我晕头转向。我回身照他肚子打了一拳,感觉打了个空。那个大人“妈呀”一声,脸色煞白直冒虚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哇哇”呕吐。另一个大人扑上来,要把我按倒,我闪身躲过,和他撕打。他的腰被我踹了一脚,像被马扫了一蹄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我一个人断后,掩护小伙伴们往大坝后面逃跑。两个大人被一个孩子打得丢盔弃甲,恼羞成怒。一个大人操起一根长长的扁担,一边骂,一边像老虎一样扑上来。我以为他只吓唬我一下,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死手。那个大人照我狠狠地扫了个扇子面。我猝不及防,“噗嗤”一声被打翻在地,感到身子被扁担抽成两截。那个大人找不到绳子,从腰间解下裤腰带,上来捆我。
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用一条腿当扁担,像他抽我那样,腾空一脚抽在他鼻子上。他肯定没有老杏树抗打,“妈呀”一声和一堵墙一样倒在地上,薅一把“滋啦蒿”堵住窜血的鼻子。我撒腿就跑,一群大人追上来。被打的大人囔声囔气喊:“他是下放户家的!会武!”我回头一看,那群大人都停下脚步。
我利用大坝做掩护,绕过海头子返回窝棚,把我们被没收的扁担、镰刀和绳子捆在一块儿,扛起来绕回大坝穿越海滩,一口气回到南海底。我们害怕被那些人端了老窝没敢进屯,跑到西山砬子松树丛中躲藏,天黑了没人追赶才回家。
我千辛万苦地把扁锉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没成为李白那样的大诗人。我能征服老石礁石和三道礓,也游不过台湾海峡,去解放祖国的宝岛。我把海对岸的两个看树大人打得落花流水,也打不倒“帝修反”,更别说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我浪费这么多工夫遭这么多罪,仍没走出小西山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