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西山天海阔任鱼跃 小西山人拉一把一筋筋(2/2)
我的后腰被石头硌了块大青,木胀胀地疼。郝文章的半截衣袖扯没了,胳膊被划破渗血,镰刀也不知丢在何处。从此后,我俩再也不敢攀登“蛇盘地”。
郝文章读书多,爱动脑子思考问题。
他借给我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为我打开了生活中的一个个未知窗口。他讲《吹牛大王历险记》,我以为有个叫“李显吉”的人是吹牛大王呢。任何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和现象,他都能作出深入浅出的解释,越探究越深奥、有趣。
我们谈天说地,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晚上,我们站在房顶上,仰望浩瀚的星空,看明月高悬流星划过。天多高地多厚,我感到低能和无奈也有多高多厚。
西北海海平面上,“金锚”“银锚”在夜间闪烁,郝文章说:“可能是航标灯,也可能是对岸码头和轮船上的灯光。”但是,灯光不可能三百年不移不灭。
郝文章说:“我们到海对面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俩开始养兔子,养大了到永宁收购站卖钱攒路费。
兔子养大,我俩半夜三更起大早,用扁担抬了深一步浅一步,两个小时到永宁。我们排队排到傍晌,收购站关门拒收,去海对面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郝文章在永宁“复县二十五中学”念书,星期天和寒暑假,我俩仍在一块儿赶海、拾草、晚饭后在一块儿玩。我用两个青霉素药瓶做望远镜,再用两个酒瓶子做望远镜,都是自欺欺人。星期六,郝文章在同学那里借回一架真正的望远镜,让我大饱眼福。我爱不释手,他送给那同学半筐螃蟹,我多玩了三天。
那天落日前,我俩站在西山砬子上,终于看见了海对面参差不齐的山脉,也看见了传说中的西北海“太阳拉尖”。郝文章说:“这不是水蒸气所产生的折射,因为无法使太阳变成正三角形。”他请教老师,也没得出另人信服的解释。
人们传说,在三道礓淹死的人,都变成“海叶子”,藏在海水里。
人们晚上赶夜海,躺在海滩上等待退潮,海里的“海叶子”悄悄上岸,把人抱在怀里使劲揉搓,拔一堆海边的“二马蛋子”,往人身上有眼儿的地方塞。赶夜海的人,都害怕遇到“海叶子”。我和郝文章发誓,非捉到一个“海叶子”不可。我俩几次赶夜海,故意在到海滩上睡觉,都没遇见“海叶子”上岸。
我突发奇想:“咱们游到三道礓,亲手抓个海叶子。”他说:“我们即使游到三道礓抓到了海叶子,也过不了坎子走不出小西山。只有思想走出小西山,人才能走出小西山。”我说:“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走出小西山。”他说:“我们练武术,像《说岳全传》里的大侠一样,飞檐走壁穿墙越脊,身怀绝技有万夫不当之勇。人一辈子肯定要遇上许多不测,武术随身带,防身强体,除暴安良。当兵就当《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找媳妇就找卫生员‘小白鸽’。当不上少剑波也要当上作家高玉宝,写《半夜鸡叫》。当不上高玉宝,也得和你五爷、三叔、四叔那样,到大城市里安家立业。你别整天只知道拾草、刻枪,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学生。等考上中学,咱俩一块儿上下学,还能在一块儿走两年。”
我说:“瞎董万空说我将来能磨出来,能走出小西山。”他嗤之以鼻:“他把爪子和脚都磨掉了也没磨出来。”我说:“在董云宝家镩石头的范世林说,我不能在家里钻牛腚。”他更加不屑一顾:“他钻到牛腚里面看了吗?”我说:“我爹让我向雷锋学习……”他一阵狂笑:“雷锋是你这种人学的吗?”
郝文章的话,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他的自相矛盾,又让我产生了怀疑。他再厉害也不是领袖、爹和老师。许多比我还落后的人,都学习雷锋进步了。从此后我积极要求进步,好学生脑做的事我都积极去做,学习成绩很快上来。
过去我和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学生。现在,我认真关注周围环境,好像头一次来到人世。教室外面大墙上,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政治与实践相结合,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大标语。教室里,贴着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雷锋日记,还有解放军模范典型“廖初江、黄祖示、辛福生”的事迹和照片。这些人物都是解放军,我也要报名参军。我的努力很快得到回报,老师让我和董太安带午饭,到永宁中心小学参加“后进学生转变事迹报告大会”。一位后进学生的发言振聋发聩:“我们贫下中农是擎天柱,架海梁!我们贫下中农后代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铿锵有力气壮山河。做个好学生真好,我以前真糊涂!
我用《鬼兔赛跑》的寓言激励自己,决心考上中学,和郝文章一块儿上、下学。我不但要多读书懂道理,更要努力去做。不去做,读书再多也没用。
中共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中“清工分、清账目、清财务和清仓库”。在盐场搞“三同”的工作队干部回万洪来小西山,在我家住了两天。他为人正派,坚持原则敢说真话。他充分肯定父亲取得的成绩,非常钦佩父亲的能力,并为父亲的境遇鸣不平。他向上级打报告,重新调查董云程同志的历史,让该同志发挥更大作用。父亲没有能证明自己历史的材料,只有三件东西,一是帆布公文包,二是十几发“七九”步枪子弹,三是一枝缴获土匪的土造手枪,在边外时哄我玩的。父亲还要把更重要的几件东西拿出去,妈妈劝父亲谨慎。父亲又一次听了妈妈的话,只把三件东西交给回万洪。
回万洪及时向工作队长杨文敏汇报,杨文敏向上级作了汇报,并把三样东西交上去。爷爷一看又来运动了,向回万洪举报了十三海鲜占我家房子的事。
工作组把十三海鲜叫大到大队,进行审问,他还是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就在父亲的命运又出现转机的时刻,随着社教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变成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的“四清”运动。父亲一下成了被清查对象,那三样东西成了他当过胡子的确凿证据。好在父亲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是个生产队小队长。再加上杨文敏和回万洪的极力保护,只撤了父亲的生产队长职务,否则不被枪毙也得被判刑。这对父亲打击很大,大病了一场。他当小队长时,曾积极抵制挑虾皮等投机倒把活动,还在批判会上发言,得罪全屯人。现在,父亲为了生计,也为赚点活钱给妈妈治病,不得不和当初被他批判过的人一块儿,干起挑虾皮倒买倒卖的勾当,受尽了那些人的嘲弄和羞辱。
父亲挑虾皮宁肯出力绕远,也避开别人独来独往。
那天,父亲去西南海车家河子挑虾皮回来,半路下起冒烟罐子大雪。
他挑一百多斤重的“拉锅沿”,顶风冒雪拔烂泥,好不容易过了南洪子。他刚上了南山头,迷路遇上“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暴风雪。瞎董万空的四大爷,当年挑虾皮也遇上冒烟罐子雪,在南山头遇上“鬼打墙”,冻死在“老树坑”里。父亲有经验,朝相反的方向走,看见雪墙中有一星微弱的光亮,终于走出“鬼打墙”回到家里。原来,妈妈在外屋地上亮子上面,放了一盏油灯。
父亲过南洪子时鞋被拔掉,脚上裹着一层烂泥和一层雪。爷爷奶奶没睡觉也没下地,也没问问大儿子怎么才回来。父亲坐在外屋地锅台上,妈妈端了盆温水给他洗脚。悲愤的父亲一脚揣翻了盆子,水洒了一地。老叔抱着肩膀门里门外走,进到爷爷奶奶屋里。他一脸讪笑,说:“看我哥,他还生气了。”
妈妈大声质问:“你哥都那样了,你怎么还下舌?还有没有点人味儿?”奶奶开腔就骂,妈妈没吱声。父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奶奶这才不骂了。
时逢五十年不遇的一场大旱,水库干涸下游没水。渠道和渡槽,变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僵蛇。有人趁机偷撬渠道石头,扛回家盖房子。附近生产队,也一窝蜂地撬石头砌猪圈。西山砬子干的冒烟,西沙岗子上的柳树干枯,落下厚厚一层枯叶。小水库和南关沿方塘干的见底,沙岗后的水稻颗粒不收。
渔船搁浅在南洪子没人管,桅杆被砍,大橹、锚和舵被人偷走。活讯涨大潮,光腚船漂出河口门子,去向不明成了幽灵船。锚网、溜网和挡网,放在仓库里给耗子磨牙,成了一堆堆碎末。我面临小学毕业,永宁中学停止招生,搞初中“戴帽”。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校长董太元传达上级会议精神。
他讲得眉飞色舞,说我们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变化。我感到很新奇也很期待,盼望哪一天早早到来。我拎着葫芦头到南洪子抠泥蟹,爷爷正在西南海提胖头鱼,给他做诱饵。抠泥蟹也是提鱼的预演,就像学徒。
河南吕家也有个孩子抠泥蟹,比我大一岁。他吹牛:“我们学校去过三个村子。”我也吹牛:“我们学校去过四个村子。”我俩争论不休快涨潮了,我提着一葫芦头泥蟹上岸,顺南海底往西南海跑。姐姐等一大群女同学把头发剪短,像换了一群人。校长董太元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同学们从来没看见他摘过帽子。这回真相大白,他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留一缕长发在头顶上盘绕几道。
太奶和大西山董希芝老妈,是两个仍活在世上的董家老祖母。三百前去大西山的是哥哥,老宗谱一直存放在董希芝家,过年才挂出来。每年除夕夜,小西山的董家晚辈提了灯笼翻越大沙岗子,来到大西山董希芝家,给祖先董起和老祖奶奶、历代先人们磕头拜年。历代都有后人想复制老宗谱,老宗谱和老祖宗一样,只能有一个。晚上,大西山火光冲天,望海楼和西山砬子被映的一闪一闪。
第二天早上,小西山人得到消息,保存在董希芝家的老宗谱被付之一炬。
反正也不挂宗谱了,知道老祖宗叫董起就行了。
那天午后,我们正在西沙岗子上挖鸡腿蘑菇。
只见西山砬子上,一群群野鸽子和苍鹤在空中盘旋。它们刚要落到望海楼尖上,又飞了起来。一群人来到望海楼下,往上搭梯子。几个人扶住梯子,一个人爬上楼尖,用镐头一下一下地刨。镐头往下刨没有声音,抬起来才传来“嘡”地一声。随着砖头瓦块不断掉落,楼尖一点点朝一边倾斜。那个人往楼尖上套绳子,顺梯子下来之后,升腾之后,才传来“轰隆”一声响。几个人上去四面扒墙,望海楼一点点变矮,下半晌和地面拉平。人们将砖头瓦块和木料装上牛车,一趟趟地拉下山。
我们谁都不说话,感到无比失落。从今往后,望海楼永远消失了,蜡台上的那截蜡烛终于燃尽。瞎董万空,白成太,十三海鲜,老鬼太太、董云皮、大西山刘希和,董万顺,天天集合唱歌跳舞。小学生敲锣打鼓持着红缨枪,三个村屯喊口号齐唱表演。“直腿子”梁希全暴露了真实身份,原来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他秘密发展“地下先遣军”,拟好暗杀名单。一旦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们将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有关部门抓紧时间审问,挖出更多的“先遣军成员”。
案情取得重大进,梁希全得到秘密“指令”,用裤腰带吊死在看守室里。
老叔瞧不起父亲还离不开父亲,天天长在我们这屋里。
父亲从来不去老叔那院,那天父亲去老叔家,把收音机抱过来。他认真听新闻,研究分析形势,和妈妈、老叔,甚至爷爷奶奶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