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九零童怒刺梁希全 小西山远离幸福屯(1/2)
我这样经历的孩子必定早熟,喜欢低年级的女同学蓝小兰。我一到学校就盼望下课和课间操,只有这两个时间才能看见她。蓝小兰下课和同学们跳绳,人长的好看跳绳也好看。到了课间操时间,她款款走到台上,指挥全校同学合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她光脚没穿鞋,比穿鞋都高贵,落落大方半点不害羞。
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子,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他。我喜欢她只是一厢情愿,想死了也没用。小西山是有名的光棍屯,一我的家庭状况和个人处境,只配去西山砬子滚砬子。哪怕蓝小兰看好我,她家里人肯定看不好。我是白日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和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一样。蓝小兰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肯定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也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得单独和她说句话。
那当时的农村大队,几乎都有一个柏家福式的人物。他们不是坏人,绝对是狠人,有他们是祸害,没有他们也不行。农村的社会秩序,似乎就得靠他们来维护。柏家福是张老万屯的梁希全,梁希全也是盐场大队的柏家福,都背一枝用麻绳做背带的三八大盖空枪。柏家福喜欢姑姑,还以工作名义去达到目的。梁希全看好了谁家女人,时不时溜到谁家,想方设法进行调戏,连儿媳妇都不放过。
连爷爷这种谁都不怕的人,因为两捆树枝子,被他罚了二十元钱。
梁希全知道父亲有两下子,见了面就敲打:“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他想欺负谁,连孩子都不放过。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倒霉了。
那天下午,学校划拉海蛎壳子支援县里养鸡场。我家在沙湾底养过小鸡,爷爷得知海蛎壳子能卖钱,心疼的不得了。他知道现在不是过去,自己得不到也让别人少得点儿,没让我拿耙子而拿了把铁粪叉子划拉,放学回家顺便拣粪。
蓝小兰也在划拉海蛎子壳子,机会来了。我不但要和她说句话,还得为她做点什么。那天划拉完海蛎壳放学,我一边走,一边在地边拔曲麻菜。
在盐场和小西山的岔道口,蓝小兰和盐场的几个女同学也在拔曲麻菜。
我壮着胆子走到她身边,把菜全装进她筐里,说:“给你。”她朝我笑了笑:“都给我了你怎么办?我说:“我再拔。”我激动得心里“砰砰”直跳,往后,我每天都给她拔一大筐曲麻菜。梁希全和几个看青的民兵,突然从苞米地里钻出来。我没躲及,被梁希全一把抓住脖子塞到裤裆下,夹得我上不来气。
蓝小兰眼睛里含泪,和几个女同学惊恐地往前跑。她不时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比死了还难受。几个民兵为我求情:“梁队长,放了他吧。”
梁希全说:“这小玩意不是个东西,长了双贼眼,小嘴可会说了,像他妈了。他长大成了气候,我就毁了,非杀了我不可。你管我叫声爹就把你放了。”
再不叫我就憋死了,叫了声:“爹……”他腿一松,我一头瘫在地上。
我再也无法忍受,起身双手端起粪叉子,猛地冲过去,用力往前一刺。正往前走的梁希全猝不及防,五根筷子粗尖锐的铁齿,深深扎进他大腿弯子里。
铁粪叉是爷爷找盐场大铁匠特制,尖长锋利,堪比六爷的扎枪头子。钢齿卡在哪道骨缝里,我用力拔了几下才把粪叉子拔出来,还晃了我一腚蹲。
梁希全抱住腿弯子倒在地上翻滚,“妈呀妈呀”地嚎叫,裤腿被血染红。
我愤怒得像只小豹子,扑上去举起粪叉子,抵住他的嗓葫芦往下戳。几个民兵一拥而上,死死攥住我的手,我又踢又咬。他们劝我:“你把他扎死了,你不偿命你爹也得偿命,快放下!”鬼见了都害怕的梁希全,此时成了一滩烂泥,声泪俱下哀求:“爹呀!儿对不起啦!儿错啦,儿不是人啦!饶了儿吧!儿再不敢啦!亲爹呀……”我收回粪叉子。一个民兵撕开衣裳,给梁希全勒紧大腿弯子。一个大个子民兵背起梁希全,另两个民兵在后面提着腿,朝盐场猛跑。
他们跑过的路上,留下一溜血印子。我闯了大祸不敢回家,躲到沙湾底北头树趟子里。那天晚上是阴天,天黑的神手不见五指。一束手电筒光柱从沙岗后开始画圈,一直画到西山砬子,再朝这边画过来。我知道是父亲找我,朝着光柱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在“穷簸箕”边上,我喊了声:“爹,我在这儿。”
然后,我准备好脖子,要打要杀随他的便。我和父亲会合之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待。父亲淡淡地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回家。”
梁希全连骨头带筋都被我扎坏了,伤愈后,那条腿不能拿弯,成了残疾。他走路拖着一条直腿,大伙儿叫他“直腿子”,都说恶有恶报,这回可做到头了。董云程家小小子被逼急眼了敢下死手,像了他爷爷,半点都不像他爹。
公社来人调查,没人向着梁希全,都为我说好话。
大伙儿说:“梁希全欺男霸女,欺负一个小孩子,到哪儿都不占理。”
梁希全没脸呆在盐场,光棍一个,两个兄弟反目为仇,到敬老院赶马车。他赶车到盐场拉碱泥,在代销店里喝醉了酒,来学校闹事,找我对命。
每到这时,全校闭门关窗如临大敌。有一回,梁希全闯进学校办公室,操起烧火棍把玻璃砸的一块不剩,师生们从后门后窗跑得一个不剩。祸是我闯的,再不出面,学校就没法上课了。那天下午,全校同学自由活动。
梁希全又赶车来拉碱泥,提前拣了一车石头,追着同学们乱打。
全校同学躲进教室里面不敢出来,老师让我从后窗跳出去跑回家。我从老于家二道街绕回来,对梁希全说:“你把我打死解恨,别再到学校找事。”
梁希全见了我,拖着一条木头腿,赶车就走。我追到盐场南边子把车挡住,把脑袋伸给他让他打。他说:“董程儿啊,我求我办点儿事行不行?”
我巴不得为他做点什么,哭着说:“爹,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可怜巴巴地说:“儿现在死不起活不成了,你把我弄死得了。”我哭着说:“你不用腿快把我夹死了,不逼我管你叫爹,我也不能扎你,往后我背着你得了。”
我上去背他,怎么也背不动。他也哭了,爬上马车,赶车走了。
从此后,梁希全拉碱泥都绕过学校。
有个老头拄棍子来家里,对妈妈说:“我求你儿子给我办点事。”妈妈问:“他一个小孩子,能为你办什么事?”老头拿出一把镰刀头子,说:“我常年有病拖累儿女,不想活了,求你儿子帮我把嗓葫芦割两截。我是自愿的,再说小孩子也不犯法。”说着,老头给我下跪。奶奶赶海回来,把他骂走了。
爷爷和父亲虽然不鼓励我的行为,也觉得梁希全欺人太甚,替他们出了口恶气。妈妈劝我:“你以后再受欺负,回家告诉大人,千万不能动手伤人。”
我要笑出来了也要哭出来了。家里还有大人吗?你们不是一样受欺负吗?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敢接近我,我又陷入孤独。蓝小兰大病一场,病愈后不念了。她家里没人干活,人人都为她惋惜。老尽管学校和老师多次去家访,她仍未归校复课。我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一定是那天发生的事,让她受了刺激。
糜子灌浆的季节,队里安排瞎董万空和“小白菜”,到地里轰赶家雀。瞎董万空挥舞一双半截断臂,像挥舞两根短短的枯柴棒。家雀们很快识破了他的把戏和半斤八两,不再害怕。大概在家雀那里,他还不如家雀呢。
不偏不倚,一泡鸟粪落在他脑瓜盖上,他顾不上抹掉。“小白菜”一边敲铜盆一边喊,就像喊“快来吃饭”,倒把远远近近的家雀全招来了。
我在地边割草,瞎董万空喊我:“大侄啊,快帮大爷想个招儿!”
一次我起“鬼疙瘩”,妈妈领我到他家,让他给我画符。他用毛笔在我肚子上,两条胳膊上画了一道道符。妈妈领我回家,不大一会儿,疙瘩没了。
我提了镰刀跑过去,说:“大爷,我帮你赶。”
今年雨水合适,糜子长的像西沙岗子上的柳树趟子,叉死地垅进不去人。我以为能跑能喊就行,从地南头到地北头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家雀也会声东击西,几只落在身边吸引我,另一大群落在地里大快朵颐。家雀还会杀回马枪,引诱我疲于奔命跑到地头,窝头飞回原处……我跑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瞎董万空说:“大侄啊,光跑光喊还不行,你再给大爷想想办法。”我说:“满地插上假人。”瞎董万空说:“家雀连活人都不怕,更别说假人。”
我绞尽脑汁黔驴技穷,突然冒出个主意:“大爷,可以做风斗。”
每年冬天,老爷都在院子里竖起高高的风斗。风斗后面栓的“大鱼”,摇头摆尾“哗拉啦”响,不但家雀不敢进连院,夜里添猪食槽子的野狗都害怕。
队长董万金正为家雀吃糜子而发愁,准备买两套锣鼓。瞎董万空愁自己没有手,不能敲锣打鼓挣不了公分,听了我的建议,赶紧去找队长董万金。
董万金听瞎董万空一说,马上让人到生产里拉来柞木杆子,在地里竖起十几个风斗,果然家雀再不敢进地。董万金高兴地问:“这是谁的主意?”瞎董万空说:“西北地小小子。”他假装没听见。他和梁希全一样,也用裤裆夹过我脑袋,见了我也绕着走,害怕我用粪叉子扎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唉,好饭还得让给有道道的人吃啊。”他说的“道道”指的是歪歪道、邪道和阴谋诡计。
那天我又去割草,瞎董万空对我大加赞赏。他说:“你爷爷脑瓜好用,也敢打,十四岁当把头,管二十几个大人。你一点不像你爹,像你爷爷了。”
他说了许多古人励志的名言警句,像和尚念经,我头一回听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我学过课文《刘文学》,为保护集体财产被地主分子王荣学掐死,顿时呼吸困难。糜子地不是辣椒地,再说瞎董万空还是“掉爪子”,我呼吸又顺畅了。
他说:“自古以来,英雄豪杰都历经磨难。富贵子弟很难成就大事。”
我整天和驴一样干活,被鞭打棍捶不当人,能做成什么大事?
我问:“大爷,小西山富贵人家的子弟是谁?”瞎董万空说:“郝振清家小全子和你老爷家小全子,他们都是独苗,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你老叔董云瑞,风流手巧但是不打正点,也是。”我又问:“小西山谁能做大事?”
瞎董万空想了想,说:“我和你爹都能做大事,我生不逢时,你爹落地凤凰不如鸡。你这辈人有两个,我家你哥董太举能做大事,你也能做大事。”
瞎董万空连自己的手和脚都看不住,父亲整天挑大粪浑身臭烘烘,董太举外号叫“萧老太婆”,我外号叫“疯狗”,都是不如人的人,能做什么大事?
大概想找个人说说话,瞎董万空讲了很多古人历经磨难终成大事的故事:
鲁班学艺,贾岛作诗,范仲淹划粥苦读,司马光警枕励志,李时珍行医济世,唐伯虎学画,柳公权练字,编蒲抄书,悬梁刺股,髀肉复生,闻鸡起舞,纪昌学射,一夜三点灯、士别三日……
瞎董万空知识渊博,出口成章滔滔不绝,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要想做大事必须走出小西山。我当年要走出小西山,肯定能做成大事,结果落到今天的地步。哪个时代都一样,没有文化都走不出小西山。”
我说:“家里家外都把我当成祸害,别说永宁,连盐场都不要我。”
他说:“百善孝为先,做大事的人都孝顺,就像太举子和你。”
他三句话不离他儿子董太举,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董太举受了欺负从来都不反抗,龇牙“嘻嘻”一笑。比他小的孩子欺负他,也龇牙“嘻嘻”一笑。
有篇课文《萧老太婆和她的两篮鸡蛋》,大家叫他“萧老太婆”。
瞎董万空看我脸上出现不屑的神色,出个字谜让我猜:
一点一横长,一撇下南洋。两根小木头,立在石头上。
我猜了半天,猜出来了,说:“是磨练的磨字。”
瞎董万空说:“你这小孩悟性强,没说推磨的磨也没说折磨的磨,知道我在鼓励你。你这辈子应该如何度过,就是我说的这个迷底:志高天地广,百炼才成钢。磐石做根基,有木皆成梁。你已经在磨,只是不知道自己在磨。磨好了是车轱辘,推着你往前走。磨不好是怨恨,像磨脐磨心。要磨出棱角才行,磨成粉末就是白磨。咱小西山人常说:人走时辰马走膘,兔子成精变老雕。”
瞎董万空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货真价实的真理让他弄的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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