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西沙岗子枯木逢春 死尸上岸三道礓显灵(2/2)
小芬死后,老叔晚上做恶梦,说小芬挠他,身上一道道挠痕。
历代的小西山孩子们,都在北海大流见过死尸,看过三道礓显灵。
每当渔船经过三道礓,渔民们敲锣打鼓,震慑驱赶精气。
渔船进入危险水域,前后摇摆打横,光靠船老大掌舵还不行,还得划戕才能通过。我们在北海赶海,在山坡上割草挖野菜,都为过往的渔船捏一把汗。我不知道那么大的海,过往渔船为什么不另辟航线,非得过三道礓冒险。海滩上经常出现的死尸,都是渔船触碰三道礓翻船所致。小西山人叫死尸“死早”,大概是早早死了的缘故吧。我们见到死尸晚上做噩梦,见死尸上岸窝头就跑。
我们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看死尸是什么样。
春天,我们到东北海挖蛏和海棒槌。离海还有半里地,山坡几叶白帆渐渐冒出来,渔船扬帆起航,捕获冰花鱼。几艘渔船经过三道礓海域,其中一艘渔船猛地一抖,隐隐传来“忽嗵”一声闷响,逐渐倾斜。巨大的船帆平铺在海面上,仍没阻止渔船翻扣,一点点被海水吞没。几个小黑点从海里冒出来,拼命想攀上船底上。大概水凉,又穿着棉衣,都失败了。岸上送行的家人,顿时哭瘫在海滩上。等冒险前去救助的舢板子划到三道礓海域,小黑点儿一个都不见了,只能无功而返。
我们吓的浑身发抖,连柽和海棒槌都不挖了,上了岸挣命往家跑。
那天天空昏黄,家家户户院子里、房顶、菜园、树叶上面,落下一层黄土面子。我和林富有、董太安几个发小放学后,去北海头挖“羊奶子”。
海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群男女老少跪在海滩上,烧纸焚香招魂。一阵刺耳的“沙沙”声传来,几股龙卷风从海里盘旋而上,朝岸边刮来。
龙卷风将海水吸到空中,所经过的海面留下一道沟槽,随即还原。龙卷风上岸后,直扑祭祀的人群。人们惊叫着爬起来:“来精气了!来精气了!”
人们纷纷逃到海滩沙包子上,钻进茂密的狼毒丛中。海边人,都知道狼毒能降伏“精气”。龙卷风为什么见了狼毒丛绕过,没人能说清楚。
龙卷风顺坡而上,拔下树木和杂草,追的野兔和野鸡漫山遍野逃窜。我们朝西山砬子方向跑,龙卷风紧紧跟在身后。我们也呼喊“来精气了!来精气了!”大家从羊鼻子上面返回海边山坡上,钻进沙包上的狼毒丛。龙卷风围着狼毒绕圈,卷起的沙子把狼毒花打落一地。折断的狼毒茎叶直冒白浆,碰到哪儿哪儿烂,吃进嘴里一命呜呼。到海边扯驴耳豆喂猪,如果碰上狼毒,猪吃了就死。
龙卷风过后,我们钻出狼毒丛,揪下一堆堆“儿马蛋子”,在身上揉搓。身上沾了狼毒或者被海里的洋鱼扎了,必死无疑,只有“儿马蛋子”能解毒。
一股龙卷风去了杨树房,一股去了盐场,一股从小西山穿屯而过。
董云河家大娘在街上抱草,人被刮离地面,幸亏掉在猪圈棚上。龙卷风把南头子老奶家压苞米秸子的几根檩子刮走,过了南洪子去徐沙包子。
一夜大雨过后,第二天晴空万里。奶奶说:“三道礓今天能显灵”。
那天是星期天,我们早早来到北海头等待。太阳不断升高,海面上不断变幻各种景色。有村落有城镇,有瓦房有平房。院子里有鸡鸭鹅狗,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条官道上,牛车缓慢挪动。城镇大街上,汽车飞快行驶。接着,海面又变幻出一座座树林子和一片片庄稼地,最后变成一艘大轮船开走。
奶奶说:“精气先把死人灵魂接到北海龙宫,三天之后在大流上滩。”
死尸在海面上出现,人们来到大流外面海滩上,等待死尸上岸。尸体在海里漂流多日,衣裳褴褛面目全非。亲人们哭喊着扑上去,被风水先生拦住。
他说:“活人眼泪滴到死人身上,无法验证骨血。”
人们搭起席棚遮挡阳光,每家出一位亲属辨认。据说亲人一进入席棚之内,自己家的亲人顿时七窍流血。世世代代的海边人,都以这种方法认亲。
谁家有一盘拉网,一艘小船都不换,涨潮退潮都能拉鱼。逢上闸沟,一网能拉上百十斤鱼。小西山家家户户,都有一盘两个人操作的小抬网。一边一个人扶着网杆,前端铅坠沉底,弯腰把持网杆撑网抬鱼。发现有鱼撞进网里,两人迅速将杆头相碰,将鱼圈进网里面迅速拉抻,抬出水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紧跟在网后面的孩子或女人,及时用网抄子抄鱼,倒进鱼篓子里。
“东国”和“西国”没灭亡的时候,我和东南地的孩子们没有往来。父亲和林宝才喝酒论辈分扯出哪根筋,连上姐夫小舅子,把一副貉绒大衣领子,送给“二姐”做见面礼。爷爷奶奶不让呛,大人不好意思张口,天天让我去讨要五元钱。我终于把钱要回来,大人之间变得生分,我和林富有倒成了好朋友。
那一回,我和林富有、二田子到西南海抬鱼。
我们抬到几条罕见的燕鱼,没等放进筐里,“扑棱棱”地飞走了。燕鱼越过挡网落在远处海面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我头一回见到燕鱼,以为不是鱼也不是鸟,而是奇迹。我们趁看网的于麻子在渔窝棚里睡觉,趟过没膝深的海水溜进挡网内。我们身后也也两个赶海女孩,看我们跑,她们也朝挡网奔去。
两个女孩如同两条燕鱼,飞快地在水面上腾跃,先我们一步解开网袖,倒出一筐梭鱼。我们恼羞成怒,让她们平分秋色。她们不干,我们蛮横地抢夺。
两个女孩把住鱼筐不放,哭喊哀求:“我们都是贫下中农后代,你们怎么能这样?”见我们不为所动,大女孩把鱼全倒进海里:“给你们吧!”
我们刚要动粗,于麻子从窝棚里出来,拿了鱼叉下海追赶。我们改变方向,朝南岸逃跑。水深没胸,两个女孩吓的大哭。林富有和二田子横过网杆,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两个女孩抓住网杆。我跟在后面,替两个女孩拿筐。
四个人同舟共济,安全上岸。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说:“那筐鱼别倒,给你们多好。”为了回报救命之恩,大女孩说:“我爹是大队船长,不收小西山人船费,明早七点在河口门子这边等船,到老石礁打海蛎子,涨潮回来。”
第二天一早,奶奶、老姑、老奶、南头子二奶等三十多个女人,坐船去老石礁打海蛎子。第三天,船老大才载了本屯女人们去老石礁打海蛎子。两个女孩和妈妈以及同村的婶子大娘们,都在船上。她们在途中取乐打闹,不听船老大劝告,导致翻船。包括船老大一家四口一共四十多个人,全部葬身海底。
每当涨潮,从河口门子一直到南海底再到南关沿,不时有死人漂上来。每天夜里,南海底都有人烧纸焚香,死者家人呼唤亡灵,一片哭声。
那天下午涨潮,从河口门子进来几具死尸,在南海底纲草地上岸。我们正在山上割草,只见其中两具死尸,是和我们抢鱼又被我们救上来的两个女孩。这一次,她们不能和我们抢鱼,我们也救不了她们。她们软绵绵地和睡着了一样,被几个大人搬到舢板上。我们一动不动站在岸边,看着舢板子划出河口门子。
晚秋的一天黄昏,我到房顶收地瓜干子。
夕阳一点点接近西山砬子,将近处的房屋、猪圈、落光叶子的树木、园边子矗立着焦枯的苞米秸子,远处老李大河和屯落,晖映成火炭般的橙黄色。我心里也堆了一垛苞米秸子,乱七八糟地发堵,“刷拉刷拉”地发焦。
过这年我又长了一岁,不能一年年地往下混,该做点什么了。
冬天下大雪,白天出不去门,我在外屋地做枪。
父亲在炕上看一本皇历,和妈妈讲《曾子杀猪》的故事:曾子的妻子上集,小儿子也要去。妈妈说:你回去,等我回来给你杀猪吃肉。她从集市回来,曾子真要杀猪。妻子说:我哄孩子,不是真的。曾子说:你欺骗他,就是教儿子骗人,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于是,曾子把猪杀了。假如父亲说杀猪,我也敢把圈里的猪杀了。父亲和妈妈小声商量什么,我停下手里的锯条,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
父亲:“下雪天没事,把两只公鸭杀了炖酸菜,解解馋。”
妈妈说:“我还想把你杀了炖酸菜呢。”
我有了借口,赶紧穿了双大靴子,提了菜刀出去。
我满院子追逐两只大公鸭,先后按倒在雪地上,几刀剁掉鸭头。没了身子的鸭头满地“突突”,像在抢吃什么东西。无头的鸭身跌跌撞撞往前跑,碰在园障子上面才倒下。等妈妈跑出来制止我,鸭子脑袋已经接不上了。
我感到自己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挨顿暴打、光脚被撵到雪地里也值。
妈妈没骂也没打,父亲甚至夸奖我:“弄不好你能有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