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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归心似箭落叶归根归故里 出生入死前功尽弃回头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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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谶言是两条铮铮铁轨,命运是一条钢铁蜈蚣,咬牙切齿不停地背诵:

沙中盖塔根基松头顶低悬扫帚星高大门楼红灯挂外面富来内里穷挣一半来失一半舍一半来得一半黄金到手变成铜半世得来半世空……

父亲没有半点睡意,望着车窗外。他对飞速掠过的村庄树木田野庄稼人群等,视而不见。他一会儿在南关沿石板下摸胖头鱼,一会儿在永宁城私塾里读书。他耳边回荡着永祥寺的晨钟暮鼓,满眼是永宁城“鸡鸣谷”的滚滚麦浪。

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上,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高潮,全面实行人民公社化,工业赶英超美,农业给毛驴刷牙戴口罩亩产万斤粮。

各行各业放卫星,我家也插上翅膀,说飞就飞说走就走。爷爷奶奶离开家乡二十年,两天一夜,从几千里之外的大草甸子,回到离别二十年的辽南老家。全家人在熊岳城下火车,再换乘汽车。一个小时之后,汽车停在永宁城东门外。晴朗的天空,顿时变成了一片晴朗的空白,耳边一片嘈杂声闹闹哄哄。

未逢兵燹之乱,安宁了六百年的永宁城终于不得安宁,遭到了灭顶之灾。拆城砖砌猪圈、盖牲口棚、取夯土做肥料,全公社十八个村的劳动力围困古城。他们用铁锨挖、镢头刨,将城楼捣成了一座废墟,城墙扒成了残垣断壁。

一块块城砖“扑通”“扑通”跌落下来,是中箭坠城的兵卒。一处处的夯土砖垛变成尸垛,文卷牌匾和着破碎的城砖,在地面铺了一层《辽东志》。温景葵的诗词和一篇篇《永宁涧春色赋》,遍体鳞伤呻吟哀鸣。满载城砖和夯土的牛车、马车和毛驴车,向四面八方倾泻着泥石流。没了城墙遮挡,一阵大风从老帽山那边横扫而来,穿透了历史的天空。

车老板“啪”“啪”一声声尖锐的鞭声,将历史巨人抽击出一道道鞭痕和流血的伤口。畜粪味儿混杂呛人的陈土面子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混沌不清。

家家户户虽然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炕上、锅台上、水缸盖上、人的心头上,仍落下一层厚厚的城土灰尘,似先人们在诉说着不尽的古城轶事。街道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刻录着古城六百年的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此时,被古老的铁车轱辘切割出一道道日食月缺。浓缩着家长里短喜怒哀乐的城砖,“噼里啪啦”地从车上颠落到地上。它们都认为自己有价值,不甘心成为粪土,被砌进猪圈。

永祥寺内空空荡荡,墙上残留着神狐鬼怪张牙舞爪的壁画。大大小小的神像,被砸碎捣毁,填进了永宁南河。庙前的两根花岗岩旗杆,成了一对肝胆相照的难兄难弟。只有拉车的牲口超然若定,从容不迫无动于衷。

旁边一处院落,是刚成立的“复县永宁人民公社”政府机关所在地。

父亲神情恍惚无所适从,没问候前来接站的三爷和六爷,也没和十二岁的柱子和八岁的全子两个小堂弟打声招呼,只对毛驴道了声“辛苦”。他把我装进网兜里面,像栓一只小兽一样栓在行李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冬眠一样睡觉。

今年雨水丰沛,高处变成了低洼地,低处变成了沼泽地。

父亲不脱鞋就涉水,比父亲小三岁的六爷提醒:“大侄啊,把鞋脱了。”父亲这才和两个叔叔打了声招呼:“老叔好,三叔好。”六爷那一年参军,随四野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在纵队司令部当报务员,复员后在大队当民兵连长。他的一对大眼珠子雪亮,小西山人都叫他“六大眼”。怎么看,六爷都不像一个当过兵的人,倒像一只被毒太阳晒过的海爸子。如果炒菜,掐头去尾不够半盘子装。

六爷在前面牵套,连毛驴都对他嗤之以鼻,不住地喷着鼻响。

“人怕鬼驴怕水”,毛驴拼命往后挣,死也不肯下到水里。

赶车的三爷佝偻着罗锅腰,像只被挑出壳的虾怪。他用鞭子打,喊岔了嗓子,毛驴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个人顺毛摩挲着、帮着哄着,毛驴总算把车拉出了沼泽。父亲没等理顺这场迁徙所带来的是非曲直,脚下的下坡路笔直。

他没确定最终目标在哪里,跟着毛驴车顺坡下驴。

西庙山方向,横亘在河口门子之间一段海平线泾渭分明,将父亲猛地拽出梦中太阳岛。西海边的西山砬子影影绰绰,似在不断远去。上面仍矗立的望海楼,格外清晰,似在不断向父亲靠近。望海楼曾被爷爷视为“日本人竖立的地角石”,全家因此逃亡边外,此时成了父亲的地标,看见了人生旅途的终点。

爷爷用百十垧黑土地入股,换来几张彩色三联单,被海边的盐碱地漂白。

庄稼人懂节气,“过了芒种不可强种”。父亲的人生的节气,已经错过一个又一个。地里的小麦绿油油齐刷刷,被雨水浇灌得锋芒毕露。间过的苞米苗,是被拆了窝巢的小鸟,孤零零站在垅台上随风打哆嗦。路边的水沟才是会过日子的女人,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山坡上,野草蓬勃山花烂漫,百鸟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吟唱。两条车辙深深浅浅弯弯曲曲上坡下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毛驴车起伏跌宕,娓娓讲述一个不温不火的古老传说。父亲走在旖旎的春光里,一颗心回到遥远的冬天。他眼前大雪飘飞银光素裹,万物凋零冰冻三尺。老鱼坑、刨鱼、捡雁、花脸狼、大营子、刘小脑袋、冬妮娅、麻生太郎、董司令、一根绳,眼前的田野村落、人畜以及花草树木庄稼蔬菜,都在冰窟窿里面安息。毛驴车又陷进烂泥坑,毛驴一看快到家了,拼命拉车,车轮纹丝不动。

父亲走进泥淖,抓住车后梁使劲往前一掀,把毛驴晃了个趔趄。

呼隆”一声,毛驴车拱出烂泥坑。车轮溅起的泥点子,为父亲披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迷彩,皮鞋里灌满了沙子。驴车上了坚实的土路,也走进了历史,来到薛礼征东放马的“黄花岗”。薛礼早已化尘去,岁岁黄花堕夕阳。

爷爷就是薛礼,奶奶是人面黄花。他们如同两只豆鼠子,在远方黑土地上吃饱喝足养肥,带一窝小鼠班师回巢了。模模糊糊的小西山一点点清晰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是饱经风霜的太奶,在那里一站二十多年。

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打眼罩盼望她远方的子孙。

我在行李包上前撅后仰,还以为有人不住地掀我翻跟头呢。毛驴车越颠我睡得越香甜,毛驴车一停立刻醒来。我的小球鞋上,还粘着几粒干涸的米粒。那是前天早上,我把鞋扔进锅里。这几粒干涸的小米粒一路陪伴我,来到几千里之外、陌生的人生驿站。恍惚间,毛驴车过了盐场屯南老李大河南岔。

道北的两棵大叶杨,比二十年前粗了一圈高了一倍。老李小庙严重风化,庙门两旁的两杆红旗,已经退化成白色。离现在的小西山越近,离原来的小西山越远。大炼钢铁砍伐树木,曾经被浓荫包裹的屯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座座灰蒙蒙土坯房,如同一群小鸡钻进灶坑里,被燎光羽毛。被锯掉的大树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树盘,细的是石磨,粗的是碾盘,不大不小的是罗盘。树桩四周生出一圈圈灌木,枝条搭肩勾背,炫耀“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

毛驴车到了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拐进通往西北地的大斜岔子。还是那片三角形地瓜地,里面墨绿色的藤蔓茂盛得沸沸扬扬。一根根腾蔓越过壕沟攀上路面,被脚踩车碾化为乌有。那棵钻天杨高高地撑起绿色的树冠,“哗啦啦”像风斗一样喧嚣。董万全街上两丛蓬勃的马莲墩,牢牢固定着那道隆起的坎子。

三爷一声高喊:“过坎子了!到家了!”毛驴听到熟悉的指令,低头躬身,猛地将车拉下坎子。父亲醍醐灌顶:他要完成的长期任务,就是要当一辈子农民。父亲解开网兜把我背在后背上,人们都以为,网兜里面装个死孩子。

五爷和老奶在家里做饭,拉风匣的“呱嗒呱嗒”声,传出老远。白发苍苍的太奶站在街门口,打着眼罩挨个看。爷爷带领全家老少跪地,给太奶磕头。

小西山生产队队长董万开,两个月前得病死了。新任的生产队长,当仁不让地落到贫农成分董万金身上。董万金是董千溪的小儿子,客气地和父亲握手寒暄。瞎董万空用一条瘸腿做拐杖,杵的飞快,端着两只断臂像捧着《四书五经》,把“小白菜”远远甩在后面。他见到父亲惊喜地说:“大侄啊,你可回来啦!”

董千溪、董百合、董万全等健在的老人都来了。他们矮了一截小了一圈,缺牙漏口耷拉腰,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白成太被判了十年刑刚刚出狱,和杀牛婆俩来了,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董龙头板着腰、董虎尾隐藏一个耳朵,哥俩仍不离不弃,一块儿来了。全屯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全来了。

爷爷居高临下奶奶风采万般,向大伙儿介绍儿子儿媳孙男嫡女。

大伙儿仍不忘董希录当年的种种好处,舍己骂天,提胖头鱼晃媳妇,去边外救了全屯,到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到东北海挖海棒槌挖蛏,都是他的发明。还有,大老太太一句“胎俊快拿匣子”,吓跑了龙潭山的胡子。

他在沙岗后开地也好、埋地角石也罢,现在都是集体财产。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相互间那些恩恩怨怨,都成了过眼云烟。

此时天空一暗,成千上万只海鸥从南海底方向飞来,在我家上空盘旋。人群中上升的热流,给海鸥铺了床厚厚的气垫子,张开翅膀一动不动。

爷爷从麻袋里抽出老洋炮和药葫芦,对父亲说:“云程!打海猫子!”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老洋炮,把半葫芦黑火药灌进枪筒。他倒进去一大把枪砂,将布团塞进枪筒,用探条一下下撞实。他还嫌不够,倒过老洋炮,在碱泥堆上猛戳几下,将枪筒塞满碱泥。他压紧炮子掰开机头,连头都没抬,枪口朝上扣下扳机。人们只觉得地面猛地一震,随后天崩地裂般“轰隆”一声巨响。

父亲脚上穿的一双捷克皮鞋,猛地陷进地面,被老洋炮墩出两个鞋楦子。

人们被震晕耳朵被震聋,女人们尖叫孩子们“哇哇”大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呛的人睁不开眼。此时的老洋炮不是一杆低能火枪,是一门红夷大炮!

空中碾盘大小、半间房子厚的海鸥层,被枪砂扫透贯穿。

天受伤了,下起了蒙蒙血雨。一只只海鸥“劈里扑娄”地往下掉,“刷刷”地往下撒碱泥渣子。纷纷扬扬的羽毛,在地面上落了一层。院子里、房顶上、菜园子和树趟子里,海鸥从空中忽忽悠悠跌落。场院大小范围内的海鸥被震死,飞临屯子上空的海鸥被震昏。边缘的海鸥慌不择路,有的窜上高空掉下来摔死,有的撞地而亡。被吓懵的海鸥飞不起来,漫山遍野飘飘摇摇,像被风刮起的白纸片子。老人和孩子们就近拣拾海鸥,成年人在村里村外扑打,追逐。

沙岗后、赶牛道、大树林子,到处都是海鸥,挣扎着扑腾着争相逃命。

小伙子和半大小子们,拿了石头棍子在后面追捕。

众人将海鸥送到西北地,在我家街上摆了一片片一行行一堆堆。

小西山人在这里一住三百多年,只看见海鸥在天上飞在海边落,没捉住过一只尝尝什么滋味,不知道这么多海鸥在哪里孵蛋抱窝,死后归到何处。

董万金和瞎董万空估了估,能拉两牛车!父亲长长地出了口闷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从土里面费劲地拔出双脚,满肚子郁闷烟消云散。

此时离吃食堂还剩下几个月,小西山人提前吃了顿香喷喷的海鸥宴。

爷爷在院子里亲自架好了洋戏匣子。他用粗糙的大手捏住一枚小小的唱针,熟练地装在唱头上。他放的第一张唱片是喊号子打蹶子的“嘿嘿哟嘿嘿哟”,接着是《天涯歌女》、《野马跳溪》、《戏剧与方言》、《歌唱二郎山》、《凤凰岭上祝红军》。老叔插不上也不想插手,爷爷兴犹未尽得意洋洋,一个人出尽了风头。那一天比过年还热闹,大伙儿听到太阳落进西山砬子才回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爷爷奶奶率领全家去山上、海边逛风景。十三岁的柱子叔叔是三爷的二儿子,八岁的全子叔叔是六爷的独生子。他们自告奋勇,给全家人当向导。爷爷奶奶要让全家人明白,回里城老家的决定是多么正确长远。

三百年来,小西山由一户人家分为八户,再到现在的四十六户。大胡同子既是南北通道,也是东西分界线。前街是主街,连通盐场和大西山。我家住在后街,叫西北地。前街老碾房和西头子道南小庙,是屯中加工粮食、祭祀的公共场所。大胡同子向南延伸到南关沿,向北称赶牛道,直达东北海龙王庙。

一家人出了街门,扶老携幼踩着沙窝子,登上西沙岗子。

当年南蛮子在北海头挖棒槌挖破龙穴,放跑了两条沙龙。一条变成小西山小沙岗子,另一条变成大西山大沙岗子。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去往东北方向的一条“龙”,落进营口大苇塘里腐烂,成为着名的“营口落龙事件”。除此之外,还有“小西山黄龙桥”、“苍龙落进草栏子”、“青龙变成青石线”等有关龙的传说。爷爷奶奶没去沙岗后,下了西沙岗子返回来,顺回来时的路一路向东。

全家人过了“三把镰刀拐”,经过董万全家街上的那道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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