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色路断人稀 与天敌斗勇斗智(1/2)
董克坏是小西山屯唯一读过私塾有文化的光棍。他四十一岁那年,娶一个不能生养的寡妇,搭伙一块儿过日子。大伙儿等着看他笑话:圈里养的老母猪揣不上崽,炕上的老婆开不了怀。老婆刚进门,他家老母猪一窝窝下崽儿。老婆十月怀胎,生下儿子董万空。和历茬光棍一样,董克坏这辈子最亏女人。
家里再穷,盼到过年也能吃顿饺子解解馋。女人这种东西,山上不养地里不长天上不掉,不敢偷不敢抢。他只有望子成龙成了真龙天子,连本带利捞回来。儿子六岁那年,他对老婆说:“瞎子神算说董希录的儿子能当皇帝,咱也让儿子念书,二十岁之前抢在董希录儿子前头当皇帝。”老婆说:“你能翻新房子,把土龙子换上拦水墙我就知足了。”董克坏说:“到时候你都住上金銮殿了,我只要宾妃一群。”老婆酸酸地说:“儿子当上皇帝,你六十多岁,上不去马也拉不开弓。”董克坏自信地说:“永宁城里大种马每天吃二十个鸡蛋,天天爬胯。”老婆哭了:“你当皇太爷,我呢?”董克坏金口玉牙:“你是皇太后。”
董克坏带了十吊钱一升小米,一捆秫秸,送儿子到永宁城念私塾。
儿子登基之后,他要抓紧做一件家国大事,为儿皇生下十个皇弟,辅佐大董王朝千秋万代盘基永固。很快,董万空念完八年私塾。每当学生即将毕业离开永宁城,先生讲的最后一课,是《孟子·告子上》中的“食色性也”。
董万空这才知道:人一辈子离不开两件大事,一是吃饭二是男女性事。人要活命就得吃饭,男人只有娶妻生子,才能传宗接代,无色路断人稀。廉颇老矣,尚可饭否,“饭”也包括男女性事。他虽然一顿不少吃了十四年饭,对男女性事懵懵懂懂。大概,人年岁大了仍可以吃饭,不一定行得了床第之事吧。
临行前先生把他叫住,他以为背诵最后一次永宁城历史沿革和温景葵诗词、打最后一次手板、跪最后一次海蛎壳呢。几年来,先生头一次给他个笑脸,语重心长嘱咐:“你要继续完成没及格的三项作业。”他含泪深深地给先生鞠躬,背着行李,默默地离开私塾。他顺着街上石板路往前走,恋恋不舍地望着熟悉的街道和店铺,仿佛再不回来了。永宁城说来就来,他的私塾时代已经结束。
出了西城门,不是永宁人。他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在私塾学习的时候,总记不准辽东志中《永宁监城》的历史沿革,背不全温景葵赞美永宁城诗词中最后一句,写不好先生的命题文章《永宁涧春色赋》。
他的两只手,经常被先生用竹板子打的肿成高粱面饽饽,吃饭拿不住筷子。他的两个膝盖,跪海蛎壳跪的伤痕累累,走路一瘸一拐。每次回小西山背苞米碴子,先生都让他一路观察四季景色,以“温诗”为范文,写一篇《永宁涧春色赋》。
他一年回许多趟小西山,背回许多袋苞米碴子,写过许多篇相同文章,先生的批语都是八个红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仿佛脚下散落一地残烛。
嘉靖七年,永宁监巡按温景葵曾赋诗一首:
黄鸟飞飞青犊眠,
循行骢马又南还。
夭桃欲笑含春露,
嫩柳低垂带晓烟。
海国山河联百二,
春江駷牝畜三千。
却思骠骑时方赖
……
几年来,先生罚他每天背诵《永宁监城》和“温诗”,直到背会为止。
每天,他像用青草引诱一群青犊,支起片筐撒一地秕谷,迷惑黄鸟上当。每当他将睡眠中的青犊惊醒引到圈门口,七只黄鸟钻进片筐底下,刚要关上圈门拽下绳头,就被先生的一顿竹板子打成鸟兽散。哪天背会了,先生照样打他竹板子让他跪海蛎壳。一想从此后再不受折腾,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身清爽。
他出了西城门,脑袋里变成堆满青草的牲口圈。跑散八年的青犊一窝蜂钻进来,“劈里啪啦”拉了满地粪蛋:永宁监城,盖州城南一百五十里,隶苑马寺,城高一丈五尺,周围三里八十步,池深一丈五尺,阔一丈二尺。嘉靖十四年,寺卿杨最请于抚按动,盖复金人以石甃之……那句“温诗”变成七只黄鸟,从城门洞里飞出来,追在他身后啼啾:为赋毛诗駉駉篇……为赋毛诗駉駉篇……
春困秋乏,他只想找个僻静处睡觉。他哈欠连连,不经意一抬头,只见:乾坤朗朗天地泱泱,晴空万里海立云垂。杨柳如烟轻纱叠嶂,萋萋芳草深沟壁垒。熏风绿酒彩蝶微醉,蓓蕾含羞闭目低眉。河水淙淙溪水叮咚,脚步嚓嚓蛙闹声声。碧波旖旎浮白鹭,蒲草尖尖露才情。牛羊成群林间过,百鸟枝头唱和鸣……
他顿时变成一支净尾狼毫,浩瀚西海是一樽百里端砚,脚下一条官道,展开铺往小西山的四尺丹宣。他一步迈进五子登科光耀门庭,两步走出花中彩蝶才子佳人,三步踏成蚌病成珠点石成金,四步写成炳炳烺烺班马文章。他一路顺风行云流水,上坡下坎起拾收曳化断为连,一篇精彩的《永宁涧春色赋》呼之欲出,只待风生水起一挥而就,重返永宁城叩开私塾大门,向先生交一份满意答卷。
他放下行李取出笔墨纸砚,鞠一掊清水研墨。他铺纸润笔蘸墨,刚要落笔,“啪嗒”一声墨盘倾覆。星星点点的墨汁溅满纸页,把他弄成一张大花脸。
一只大癞蛤蟆闻到墨香,从沟对面一跃跳进墨盘,泼墨后逃之夭夭。
董万空万分扫兴起身一看,墨盘倒扣在水沟里,满腹思赋全部倾覆,和着被墨汁染黑的流水,朝永宁城拉出一条长长黑线,去向先生交一张白卷。
再一想,他将《辽东志》和“温诗”倒背如流,写出千古绝唱《永宁涧春色赋》,也成不了诗仙文圣。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龆龀青丝转瞬白头。自己文不能舞墨武不能扛枪,做皇帝宰相更是痴心妄想,百无一用一无所长,不种庄稼不当光棍干什么?男儿无志才无路可走,男儿有志出志在四方。他用胰子认真把脸洗干净,收好笔墨纸砚,毅然决定不回小西山,从此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传说薛礼征东时,曾率大军屯兵永宁城。一天,薛礼策马出了西城门,信马由缰来到西北一处山坡上。只见牧草鲜嫩黄花盛开,一片春色暖洋洋。将军的坐骑被丰美的牧草吸引,咴咴直叫不肯挪步。将军下鞍放马,不知不觉睡卧黄花。
玉皇大帝见将军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派一群美丽绣仙下凡,用满坡黄花织成一床锦褥。薛礼醒来后谢过玉皇大帝,把锦褥带在身边,攻打高丽大获全胜。
将军班师回朝,皇恩浩荡,将这里赐名黄花岗。这里春天菠菠丁花盛开,夏天野葵花摇曳,秋天野菊花覆盖,冬天一片白茫茫。董万空躺在黄花丛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金色的蒲公英、紫色的山茄子花、粉色的桃花、雪白的杏花,变成一群美丽仙子。仙乐萦绕,仙女们用潺潺流水做丝线,用百鸟啼鸣来穿梭,撷来和煦的春风做染料,织锦染印。仙女们手持五彩羽扇,边舞边歌:
无风才到地,
有风还满空。
缘渠偏似雪,
莫近鬓毛生。
杨花柳絮漫天大雪,为他覆盖一床暄腾腾的锦被。仙女们轻歌曼舞,带他飞往天庭。他猛地从半空掉下来,“哗啦”一声,推开“食色性也”那扇窗户。
董万空成人了,明白什么是光棍:没窜缨结穗的苞米是光棍,春天狗起秧子,瘸狗烂眼子狗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是光棍。牲口每年春天反群,牛“卖栏”,猫“叫羔子”,小西山的光棍不如牲口。巨大的耻辱化做一团阴云,沉重地笼罩在心头。他懵懵懂懂离开黄花岗,把野地当成阳关道。他被一座坟头绊倒猛醒,一步都没走远,走进小西山屯南董家坟地。他的满腔抱负,却不肯入土为安。
他像做了一件丢人事,偷偷摸摸绕过南头子,和小偷一样溜过前街。他猫腰穿出大胡同子,心怀鬼胎走进了北地家门。妈妈在炕头上放了一只瓦盆,里面生出密密实实的绿豆芽。一层嫩黄的叶尖,钻出覆盖在上面的纱窗布。
小西山就是这只瓦盆,光棍们是盆中豆芽菜。此时此刻,他也成了其中一根。妈妈端来一瓢凉水,给豆芽菜换水。他也被浇了一头冷水,忍不住打个寒战。小西山的光棍们走不出小西山,也是豆芽菜出不了瓦盆。等到自我膨胀发芽后,被做成炒豆芽,吃进肚子里化为粪土。他白上了一回私塾,父亲白浪费了秫秸、包米馇子、小米和萝卜白菜。他和小学生的光棍们,也白来世上一场。
光棍们靠“拉帮套”娶寡妇、过继儿子留下的后代,是谷子变成了谷莠子,不长肉的荷包蛋子猪,退化的土豆。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
那天晚上,董万空一夜无眠,既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小西山人担忧。从此后他踏上漫漫的忧愁之旅,只有娶了寡妇拉上帮套,噩梦才能解脱。
他眼前只剩下两条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低处流去前街老碾房,加入光棍行列。老碾房是小西山光棍们的乐园,在这里想入非非插科打诨,探究女人画饼充饥。往高处走必须往外走,去复州城考取横山书院,出人头地。
横山书院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四年,半为官邸半为新建,合而构成书院学舍,是复县最高学府。复州城外最高山峰叫横山,因此称“横山书院”。
清末大才子徐赓臣,在这里学成考取拔贡,再考取进士,被大清朝廷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擢升为直隶州加知府衔,赏戴花翎,是学院和全复县的骄傲。
董万空发誓以徐赓臣为楷模,考进横山书院,做他那样的大官,不但为自家光宗耀祖,更要为小西山拆除断子绝孙的樊篱,彻底改变以农为人的宿命。
董万空洞光萤雪、穷经苦读,年年参加初考,连生员都没能考取。每年秋后,家家户户的算盘由他来打,过年时的春联由他来写,有识文断字的事儿有求必应。盐场姜龇牙一天书没念,庄稼种得好,会写毛笔字打算盘。大伙儿拿他和姜龇牙比,他等于一天书没念。大伙儿拿他和自己比,没念书也没患近视眼,他才是个地地道道的睁眼瞎呢。以后大伙儿嘻嘻哈哈,都叫他瞎董万空。
瞎董万空知耻而后勇,十九岁时考上生员,获得去复州城参加乡试资格。乾隆年间,冯屯一棵老苹果树“五十里香”,被选为朝廷贡品。人们果落摆在树下,供过往行人解馋。瞎董万空提前一天去复州城参加乡试,一只瞎眼蠓像有尿往自家泚的本家本当,瞎吃瞎一路紧追不舍,叮他的肉喝他的血。瞎眼蠓把他追进冯屯果园里,狠狠一口叮在脸上。他一巴掌拍烂瞎眼蠓,也不慎拍落树上一个苹果。他触犯瓜田李下禁忌,正不知所措,蹲在树杈上守株待兔的冯占平大喝一声:“蟊贼哪里逃?”他对小西山胖头鱼垂涎欲滴,瞎董万空被逮个正着,嘴说没有用,下跪磕头更没有用。冯占平让人捎信,让董克坏带五条胖头鱼前来赎人。
董克坏得信后,立刻去南洪子摸了五条胖头鱼,跑到冯屯已经下半晌。瞎董万空快要急疯了,出了窝棚撒腿猛跑。他磕磕绊绊跌得鼻青脸肿,第二天天亮来到复州大河对岸,没有住家也没有一条渡河之船。无奈中他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河对岸也有个小西山,有西山砬子和大树林子,有南洪子和南海底,屯中也有一棵大杨树。他再往西一看,还有西庙山河口门子和西山砬子!
昨天下半晌,瞎董万空跑到马厂天已落黑,不知不觉南辕北辙,天亮时跑回小西山对面南岛子。他窝头又往复州城跑,夜幕降临终于到达。他雇一辆毛驴车赶到横山书院,大门紧闭早已经摘掉考试挂牌。就算他被皇上殿试钦点独占鳌头,也晚了三春。他仰天长叹:唯愿朱衣一点头,却成了朱衣使者付水流!
董克坏当太上皇的希望落空,娶一大群嫔妃更是一场春梦。他人没去青石线跳海没去西山砬子滚砬子,心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背地里哭了好几场。
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他拿出五石小米,求媒人吕铁嘴子提媒。吕铁嘴子把两片铁嘴磨成薄薄的铁片,把瞎董万空抬举成吕蒙曹植潘安唐寅,结果适得其反,外屯人都以为董万空是个真瞎子,连患火蒙的女人都不肯嫁。
瞎董万空入乡随俗听天由命,到老碾房里加入光棍行列。军营是铁打营盘流水的兵,光棍要在老碾房里落地生根。董万开是个没退役的老兵油子,终于熬成兵王,成为光棍“棍头”。瞎董万空以为能受到热烈欢迎,谁知被董万开一把推到门外:“你个瞎驴进的不懂规矩,不戴蒙眼推碾子学驴叫,能进来吗?”
他只好屈辱地戴上驴蒙眼,一边推空碾子一边学驴叫。
他累得大汗淋漓晕头转向,又被董万开推出门外。他急了:“你怎么还不让我进来?”棍头一口唾沫喷出来:“哪个光棍进老碾房当驴推过碾子?就你这脑瓜还配进老碾房?别说拉帮套,老母猪给你都糟蹋了!”瞎董万空深深地低下头,站在门外。光棍们起哄往他脖领子里塞驴粪蛋子,他赶紧离开。
小西山光棍们虽然目不识丁,个个都是好庄稼把式过日子好手。他们一年四季不得闲,放下镰刀拿锄头,放下扁担拿扫帚,赶集回来顺便拣粪打猪草,遇见一根草刺也拣起来插进街上草垛里,吃饼子掰半拉扔进猪食槽子。
瞎董万空每年白费他爹十吊钱,一升小米,一捆秫秸。他爹每年端午节、中秋节还得向先生进三次礼,一年宴请先生三次。八年私塾,他把自己念成一个睁眼瞎和窝囊废,哪配做小西山光棍?有什么资格进入老碾房?
他进老碾房比进横山书院都难,站在沙岗后香蒲棒草中间,面对天上盘旋的一群“老穷等”怆然长叹:噫吁嚱,危乎高哉!光棍之难,难于上青天!
董克坏背了半面袋子高粱米,到董万开家里送礼。棍头答应让瞎董万空进入老碾房,但是约法三章,一是不许他多说话,二是说话必讲三国,三是接替他爹董克坏,定期去永宁城监会偷报纸,回老碾房里给大伙儿讲南朝北国。
小西山女人们养小鸡,比养孩子都操心。每到傍晚时分,在外面拾草挖菜玩耍的孩子们回家,小鸡们也要上窝。女人们在小鸡上窝之前,要认真数几遍。少了只小鸡,十有八九被狐狸和黄鼠狼叼走,接着再养。晚上睡觉之前,她们得数一数孩子够不够数。少了哪个孩子,她们赶紧屋里屋外找,到街上喊,拿了竿子到井里捞,提灯笼到南洪子和北海头寻找。如果孩子不幸夭折,女人哭过之后,到盐场找傻春林给一张大红票,用谷草夹到山上点把火烧了,接着再生。
过日子不养孩子断了烟火,不养小鸡断了油盐酱醋。不管孩子是还是小鸡,都得多养多生。狐狸和黄鼠狼是片警,详细掌握各家各户小鸡户口薄。哪家哪户多少只公鸡母鸡和鸡崽儿;哪家有火枪、踩盘和各种利器,它们了如爪掌。它们叼小鸡,如同家庭主妇到菜园里摘黄瓜豆角。白天,狐狸专叼散放的小鸡。黄鼠狼夜间行动。晚上,女人们把鸡窝门挡严实,让黄鼠狼没有空子可钻。
小鸡不是犯人,不能总圈着不放。人也不能什么不干,白天晚上守护小鸡。小西山的女人们一听见鸡叫,提着铜盆一边往街上跑一边“嘡嘡”猛敲,大喊:“嗨——狐狸叼小鸡来——嗨——狐狸叼小鸡来——”全屯的女人听见,都跑出来边敲铜盆边喊;三里五村的女人们听见,也遥相呼应呐喊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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