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告别西关·竹升面与行囊（1/2）
“极速动力”网吧VIp包间那冰冷的、如同手术室无影灯般的幽蓝荧光，仿佛还顽固地烙印在黎景虹的视网膜上，随着每一次眨眼而明灭闪烁。助理阿ay那双充满巨大震撼与无尽困惑的眼眸，以及那句如同利刃般直刺核心的终极追问——“点解你咁肯定！咁搏命！押晒落去？！”（为什么你这么肯定！这么搏命！全押上去？！）——的余音，混合着脑海中系统那冰冷机械的“[金融投资模块经验值：5%]”提示带来的微妙神经触感，如同电子幽灵般萦绕不散。然而，当他用力推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厚重隔音门，踏入西华路傍晚喧嚣的市井烟火之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沉甸甸的、如同深海般的离别情绪，裹挟着温热的潮气与熟悉的镬气，瞬间将他吞没，洗净了所有冰冷的数字尘埃。
傍晚时分，珠江水面上吹来的暖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股风带来了潮湿的水汽，让人感到一丝凉爽；同时，还夹杂着路边牛杂档浓郁的酱香、钵仔糕清甜的米香以及油炸鬼（油条）的焦脆气息。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这座城市独特的交响乐，温柔地包裹着他，让他沉浸在一种熟悉而又温暖的氛围中。
华灯初上，老城区狭窄的麻石街道两旁，褪色的骑楼廊柱在朦胧的光晕中若隐若现，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影子。这些影子随着灯光的摇曳而变幻，给街道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黎景辉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独特的气息。他用力压了压洗得发白的棒球帽檐，似乎想要把自己隐藏得更深一些。那顶棒球帽已经陪伴他走过了许多日子，上面的痕迹记录着他的生活轨迹。
他的手轻轻摸了一下衣服内侧，那里藏着一封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信封。这封信承载着他未来的隐秘战场，是他心中的一份希望和期待。他将这封信如同护身符一般紧紧地贴在肉上，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勇气和力量。
黎景辉没有丝毫犹豫，他大步流星地融入了这熟悉到骨子里的街景人流之中。他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归家之路的倒计时秒针上。他急切地想要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温暖港湾，与家人分享这份重要的信件。
我轻轻地推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它的绿漆已经剥落，门轴因为年久失修而发出独特的“吱呀”声。然而，当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刻意营造的、带着暖意的平静气息扑面而来，与昨晚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进小小的客厅，我发现这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那张饱经沧桑的折叠饭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的蓝印花布，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香气，那是属于西关骨髓深处的、独一无二的灵魂香气。这股香气是如此浓郁，让人无法忽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股香气的魅力。
这股香气的源头，是用猪筒骨、老母鸡、大地鱼干、金华火腿和干贝经十几个小时文火吊出的高汤。这高汤清澈如琥珀，却又浓缩了山海之精华。此刻，它正在炉火上翻滚着，细密的泡泡不断地冒出来，散发出醇厚霸道、直抵灵魂的鲜香。
这股鲜香与新鲜鸭蛋和竹升碱水面条独有的、略带侵略性的麦香与碱香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味道。这，就是竹升面的生命气息！
黎国强身上围着那条陪伴了他几乎整个厨艺生涯、遍布油渍却洗得发硬的深蓝色围裙，正小心翼翼地将三只印着“万寿无疆”青花图案、边缘磕碰出岁月痕迹的宽口大碗从狭窄的厨房端出，稳稳放在铺好的蓝花布上。碗底卧着一小撮闪着金光的虾籽和几粒碧绿如翠的葱花。陈淑仪则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口咕嘟作响、蒸汽缭绕的大锅前。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微佝偻的背影显得异常专注。她手中握着那双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的长竹筷，筷尖精准地探入翻腾的面汤中，手腕轻巧地一抖、一撩、一提！一束束银丝般的、带着晶莹水光和惊人韧劲的竹升蛋面，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瀑布，瞬间被捞离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滚烫的水珠四溅！那面条在空中短暂地舒展、弹跳，随即被精准地抖落掉多余的水分，带着微微的热气和弹跳的张力，轻柔地、分量恰好地分落入三只已注入滚烫高汤的青花瓷碗中。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精准、充满韵律，宛如一场传承千年的、无声的祭祀舞蹈。
“返嚟啦？”（回来了？）陈淑仪没有回头，声音从氤氲的蒸汽中传来，温和得像晚风，却又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快啲洗手，面要趁烫食，过咗火喉就冇嗰股爽脆弹牙嘅香气啦！”（快点洗手，面要趁烫吃，过了火候就没有那股爽脆弹牙的香气啦！） 她将最后一份晶莹的面条落入黎景辉面前最大的那只碗中，随即麻利地转身，从旁边糖瓷碟里夹起几片薄如脂玉、半肥瘦纹理如同山水画般分明的秘制叉烧。叉烧色泽是完美的“玫瑰金”，边缘带着焦糖化形成的诱人深赤，浓郁的蜜汁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她细心地将这几片“肉中精华”均匀地铺在黎景辉碗里那堆高高的面条尖上。
黎国强默不作声地解下围裙，挂回厨房门后那颗磨秃了棱角的钉子上。他走到桌前，在属于他的位置坐下，罕见的没有拿起桌角那份翻旧的《羊城晚报》，只是盯着面前那碗热气蒸腾的面，眼神穿过袅袅上升的白雾，有些失焦地投向斑驳的墙壁，仿佛在凝视着遥远而未知的未来。
黎景辉沉默地穿过狭窄的走廊，走进同样狭小的厨房。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手指，也让他纷乱如同万马奔腾的心绪稍微沉淀冷却。回到桌前，在父母中间那个属于他的旧木凳上坐下。三碗承载着西关精魂的竹升面，在头顶那颗暖黄色钨丝灯泡的映照下，散发着氤氲如仙境的白色雾气，温柔地模糊了彼此的眉眼，也模糊了眼前咫尺却即将天涯的现实。这是黎家最平凡、最熟悉的晚餐场景，却因那迫在眉睫的离别，而被赋予了近乎神圣的、带着刺痛的温柔光环。
“食啦。”陈淑仪拿起自己那双磨旧的红漆木筷，轻声催促，目光却如同黏稠的蜜糖，紧紧粘在儿子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里面盛满了千言万语都无法承载的无尽牵挂。
黎景辉拿起他那双同样磨得光滑的竹筷，手腕微沉，筷尖轻轻挑起一箸浸润在琥珀色汤底里的银丝面条。根根分明的面条在灯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完美地裹挟着清澈却又滋味万千的汤底。他低下头，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大地鱼灵魂鲜甜、猪骨醇厚、虾籽点睛和麦香本真的热雾。温润的蒸汽瞬间包裹了他的脸颊，带来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熨帖暖意，也猝不及防地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埋下头，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吃了起来。面条入口，牙齿与之碰撞的瞬间，那独属于竹升面的惊人弹韧感爆裂开来——“弹牙”二字在此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爽、滑、韧！在唇齿间弹跳、缠绵。滚烫而清澈的汤汁带着浓缩的海洋与大地精华，温润地抚慰着每一寸味蕾，滑入喉咙，暖透肺腑。那片秘制叉烧，肥脂部分入口即化，如同最上等的凝脂，瘦的部分丝丝入味，带着淡淡的焦糖甜香与玫瑰露酒的独特芬芳，完美地平衡了舌尖的欲望。这，是融入血脉的家之味，是灵魂深处的西关烙印，是将要阔别、足以令人在异国他乡午夜梦回时泪流满面的根！
饭桌上陷入一种奇异的、被刻意维持的安静。只有细微而克制的咀嚼声、筷子轻轻触碰碗沿的清脆“叮”声，以及汤匙刮过碗底的细微摩擦声。没有人提及大洋彼岸那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人谈及篮球那个决定命运的战场，没有人触碰那份印着儿子与世界巨星搏杀瞬间的《体坛周报》。所有汹涌澎湃的担忧、蚀骨的不舍、沉甸甸的期望，都仿佛被小心翼翼地揉碎、溶解，无声地融进了这三碗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竹升面里。
黎国强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吞虎咽，但那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填饱肚子的任务。他很快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和汤扫荡一空，连碗底那几颗金黄的虾籽和葱绿都没放过。放下碗筷时，碗底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客厅里投下厚重的阴影。他径直走向光线暗淡的里屋，脚步带着一种决然的沉重。
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背负着什么。他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因反复摩挲而边缘磨损起毛、带着油渍印记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鼓胀，棱角分明，里面厚厚一叠硬物的形状清晰可辨。
他几步走到黎景辉身边，没有看儿子低垂的脸庞和泛红的眼角。动作带着一种工人阶级特有的粗粝和不擅表达的笨拙，几乎是带着一股蛮力，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狠狠塞进了黎景辉身上那件旧运动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信封棱角坚硬，隔着布料硌在黎景辉的肋骨上。
黎国强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式的强硬，却又在每一个字节的最深处，泄露出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喺…美金…自己摣稳。”（是…美金…自己攥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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