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鸦啼出现(2/2)
最严重的那处伤口逐渐收敛愈合,虽然留下了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的深粉色疤痕,碰一下依旧会隐隐作痛;那持续不断的、耗人心神的低热终于彻底退去了;咳嗽的频率和程度也减轻了许多,虽然并未完全根除,夜深人静或清晨寒冷时,还会无法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闷在胸腔里的低咳,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骇人架势。身体里,仿佛终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让他不再时时刻刻眩晕,游走在昏迷与清醒的模糊边缘。
然而,随着身体的略微好转,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和负罪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了他。自己这样卑贱如尘、罪孽深重的人,怎么能一直白白消耗公主殿下珍贵的药材和食物?怎么能像废物一样躺着,无所事事?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需要做点什么来抵消罪孽、证明自己“有用”、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价值的念头,疯狂地驱使着他。于是,在身体稍微能支撑着坐起、继而能勉强下地后,他便挣扎着,在宜阳派来送药送饭的春桃那惊恐又诧异的目光中,开始主动地、近乎偏执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能及的杂活——极其认真地清扫小屋门口那一小片无人踏足的地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落叶和偶尔飘进的积雪;将送来的粗瓷碗碟清洗得光可鉴人,一遍又一遍;甚至拖着虚弱的身子,找来一些破碎的木板和旧布条,试图修补那扇永远漏着嗖嗖冷风的破旧窗户,手指被木刺扎破多次也浑然不觉。
他做得极其小心谨慎,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小到最低,仿佛一抹无声无息的灰色影子,在角落里默默地、卑微地劳作着,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打扰到这座宫殿的宁静与华美,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息都会玷污了这里的空气。
然而,命运的戏弄似乎总不肯轻易放过他。就在他身体在药物和食物的支撑下艰难地开始恢复的同时,另一个不受控制、令他惊恐万状的变化却悄然降临——他进入了每个少年都会经历的变声期。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成长过程,但对于长期遭受极度营养不良、身体底子亏空殆尽、一直生活在巨大心理压力和恐惧下的沈玠来说,这个过程变得格外痛苦、艰难和…难堪。
他的喉咙总是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干涩、发痒,仿佛有羽毛在喉咙处搔刮。声音开始变得完全不受控制,古怪而刺耳,时而粗嘎沙哑得像磨砂纸摩擦,时而又会突兀地拔高,变得尖利破裂,如同破损的锣鼓或被掐住脖子的鸟雀,发出令人皱眉的噪音。他几乎是立刻就惊恐地察觉到了自身这可怕的变化,于是变得更加沉默,几乎成了哑巴,能用手势眼神示意就绝不开腔,强迫自己将一切声响都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
但总有避无可避、必须发出声音的时刻。
一日午后,阳光勉强透过厚厚的云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宜阳又像往常一样,悄悄地溜了过来。她最近发现沈玠似乎能下地做些轻省活计了,虽然依旧瘦得脱形,宽大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也远称不上红润,但总算不再那么死灰黯淡,眼神里也有了一点点极微弱的活气。这让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和满足,看吧,还是得听她的!她的“所有物”保住了!她心情颇好,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刚得的、用漂亮琉璃纸包着的饴糖。她像往常一样,走进那个偏房,小声地、絮絮叨叨地跟他分享白天地那些微不足道却于她而言充满色彩的趣事,今天兴致勃勃地说的是她如何用父皇新赏的那块沉甸甸、凉冰冰的琉璃镇纸,成功地压住了那只总爱偷吃她点心的、皮毛光滑的波斯猫尾巴,看着它傻乎乎地原地打转嗷嗷叫。
她说完,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虽然知道大概率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单方面的倾诉。或许是今日阳光稍好,或许是那饴糖甜味让她心情更佳,她鬼使神差地、带着一丝分享趣事的雀跃,朝着里面那个一直垂头跪在地上、静静聆听的身影多问了一句:“沈玠哥哥,你说那只猫是不是笨得可笑?”
一直保持着恭顺姿态、沉浸在她清脆话语描绘出的、与他无关的鲜活世界里的沈玠,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接指向他的问话弄得猝不及防,猛地一怔。公主是在问他?是在对他说话?他必须回答!这是命令!几乎是下意识的、深植于骨髓的服从本能,让他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声带试图挤压出那个最简单的“是”字。
然而,那完全失控的、陌生的声带肌肉却发出了一声极其嘶哑、尖利、扭曲的、如同生锈铁片在粗糙石壁上狠狠刮过般的怪异破响——“呃…啊…”
那声音难听、突兀、怪异到了极点,完全不像人声,猛地撕裂了午后这片刻虚假的宁静。连他自己都被这可怕的声音骇住了,浑身猛地一颤。
一瞬间,万籁俱寂。连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沈玠猛地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疯狂冲上头顶,让他耳鸣目眩,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死一般的冰冷和惨白,脸色变得比当初病重垂危时还要难看骇人。巨大的惊恐和灭顶的羞耻如同最刺骨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他…他竟发出了如此污秽不堪、丑陋刺耳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怪兽的嘶嚎!竟然…竟然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污了公主尊贵的耳朵!罪该万死!
宜阳也确实被这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意料的怪异声音结结实实地惊得愣了一下。她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面瞬间盛满了纯粹的困惑和一丝被怪声吓到的本能惊吓,脱口而出:“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了?又生病了吗?”她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惊讶和不解,并未带有明显的厌恶,只是最直接的反应。
但这句出于本能关切的询问,听在沈玠耳中,却无异于最严厉、最残酷的审判和否定。他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了一样,猛地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死死地、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那样就能将那发出罪恶之声、带来耻辱的器官彻底堵死、掩埋,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苍白干裂的嘴唇皮肤里,留下带血的印子。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抖得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片枯叶,巨大的自卑、自厌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那刚刚积累起一丝微薄生机的灵魂彻底淹没、击碎。看吧,他不仅身份卑贱,浑身是伤,连声音都是如此的丑陋怪异,令人作呕!他的一切都是污秽的,不配存在!
“我这就命人去请太医!”说完立刻起身跑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拖着长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恶意的尖细嗓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从不远处的月亮门后幽幽地飘了过来:“哟~!咱家当是什么野猫子野狗在嚎丧呢?吵得人耳根子不清净!原来是这儿藏了只没人要的小乌鸦啊!啧啧啧,听听这破锣嗓子,哑得像吞了炭,真是晦气!冲撞了贵人的耳朵,惊扰了宫苑清净,该当何罪啊!”
一个穿着体面藏蓝色太监服、面相刻薄、颧骨高耸的老太监,慢悠悠地踱着方步从月亮门后转了出来,显然是早就在附近,精准地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特意过来看热闹兼踩上一脚,以满足他那点阴暗的优越感。他鄙夷至极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捂嘴抖成一团、恨不得钻入地缝的沈玠,嘴角撇得老高,几乎要咧到耳根,眼神里全是轻蔑和嫌恶。
沈玠浑身彻骨冰凉,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连剧烈的颤抖都瞬间停止了,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冰冷绝望的石雕,唯有捂着嘴的手指还在神经质地微微痉挛。那老太监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扎在他最痛楚、最脆弱、最羞耻的地方,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剥离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