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鱼腥味(2/2)
“懂不懂不重要,命最重要。”宋仁泽把他腰间系紧,“抓稳。咱得撤了。”
三人往回走了十几步,水又抬了一个指节。外面的大浪一阵一阵压进来,小沟里出现细碎的涡。李二虎看着心惊:“老大,再不出去真得游了。”
“红树林里你游给我看。”宋仁泽白了他一眼,“游不动的,根根碰脑袋。跟着记号,走高根。”
小梁腿还发软:“那我背篓……”
“背篓不要。”宋仁泽头也不回,“你捡命,我们捡笼。”
“可你们的笼……”小梁哑着嗓子。
“笼没了还能扎,命没了就剩一摊账。”李二虎学着宋仁泽的口气,故作老成,“你先出去,在林口那棵歪脖子榕树等我们。真等不到,就去村口喊人,告诉老李支书,红树林里还有两个人。”
小梁眼眶有点红:“我等,你们一定要出来啊。”
“废话。”宋仁泽把他往前一推,“走。”
把人送到较安全的树根带上后,宋仁泽回身看了一眼水面。刚才那只舍不得的远处大笼,已经只露出一个角。笼门在浪里忽闪忽闪,像招手。
李二虎咬牙:“我再说一遍,我不贪。”
“我也不贪。”宋仁泽笑了一下,笑意很淡,“但看见有人命,我要管;看见一只大笼,我就当没看见。”
“走。”李二虎把麻绳又勒紧一指,“撤。”
回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浪在背后一点点催。等冲出红树林边缘,脚下的泥忽然变成了细沙,沙里夹着碎贝壳,踩着“咯吱咯吱”响。外面风更大,天光反倒亮了一点,云像被刀子切开,露出几块发白的缝。
小梁已经在歪脖子榕下坐着,见二人出来,整个人像塌了口气:“我以为……我以为你们……”
“别想。”宋仁泽抖了抖手上的泥,“你今天回去什么都别吹,就记住刚刚那一下泥吸脚的劲儿。回家把这话跟你姐你舅说一遍,让他们别放孩子进红树林。”
“好,我记。”小梁连连点头,“我欠你们一条命。”
“那就别再欠第二回。”李二虎冲他摆摆手,“先走吧,风大,别杵这儿。”
等小梁跌跌撞撞走远了,李二虎才把背篓放地上,掀开篓盖数蟹:“一个、两个、三个……七只大的一只中等的,亏你手快。要是刚才再耽搁半刻,怕是一个也带不出来。”
“带不出来也就认了。”宋仁泽用海水抹了把脸,眼角还带着潮水腥,“记账吧。七只大蟹,晚上先挑两只给家里老人尝个鲜,其余的明早退潮再去收个两三笼,凑个整数拉去收购站。”
“价上去没?”李二虎眼睛发亮,“上回不是说收购站那边让价,让到一斤八毛吗?”
“看货色。公蟹重,黄满就二块二,瘪点的一块七八也就出了。”宋仁泽把每只蟹都翻过来敲了敲,“这两只肚皮硬,估摸着能称上好价。”
“那咱回去先养在井水里,别让它们饿瘦。”李二虎把篓盖扎紧,又看向海口,“老大,你说明儿这风还这么大吗?”
“要看夜里转不转。”宋仁泽抬头看云,“我回去翻潮时表,再问一嘴码头那边的老船家。风口一变,浪就另一个脾气。明早若是小潮,咱就走外滩的贝沟,安全点;若是大潮,就守村东的浅湾,把笼子全换到沿岸的树根上,宁可少,别深。”
“行。”李二虎扛起背篓,“走吧。回去叫娘烧一锅姜汤,驱驱这身湿气。你再换身干衣裳,别又落下老寒腿。”
“嘴还挺碎。”宋仁泽笑,“走。”
两人沿着滩脊往村口去,路过码头那边,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年轻人正往外探头,像在商量什么。李二虎压低声:“这几个我见过,是隔壁湾的小子,前阵子偷拆人家蟹夹,挨过骂的。”
“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宋仁泽收了笑,“该管的咱管,不该沾的别沾。回头在队里会里说一句,让支书盯着点。真要捣乱,公社自有法子。”
“懂。”李二虎把话题岔开,“等回去,我把你那口旧手电修修,换根铜丝,夜里亮得久。”
“别折腾了。”宋仁泽摆手,“手电亮不亮重要,脑子得亮。该撤的时候撤,该等的时候等。记住今天。”
“记住了。”李二虎认真起来,“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你那句,让泥先占空子,脚才能出来。”
“那是老赶海人的笨办法。”宋仁泽笑,“好用。”
“好用。”李二虎也笑,“走,回家。”
到了村口,海风被房屋挡了一些,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小鱼,风把鱼尾吹得一甩一甩。巷子里有人看见他们,嚷了一嗓子:“仁泽回来了,今天收成咋样?”
“命最大。”宋仁泽回了句,朝院里走,“风大,回头再说。”
“好。”院门口的老太太把炉盖掀了掀,火苗一跳一跳,“烧水呢,赶紧烫脚,别带着寒气上炕。”
“谢谢婶。”李二虎笑着应,“蟹有两只大的,一会儿给你送一只去。”
“哎呀别别,你们自己吃。”老太太嘴上推,眼睛却亮得跟灯一样,“有口福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生起热气。李二虎把背篓放在水缸边,拎出两只蟹,塞进井水里让它们吐泥。宋仁泽把外衣拧了又拧,挂在绳上,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二虎。”
“嗯?”
“明儿起早。潮退四更就开始动,天亮前收一批,亮后再去浅湾。红树林那口子,等后天小潮再说。”
“听你的。”李二虎把热水往木盆里倒,蒸汽扑到脸上,鼻尖都烫得红了,“老大。”
“说。”
“今天要不是你,我怕是也栽进去了。”他顿了顿,“以后我嘴再馋,你就骂我。”
“骂你没用。”宋仁泽把脚伸进热水里,叹了口气,“你得自己记住,红树林涨潮最危险,这话不是唬人。我们这条海,吃的是海的饭,也得给海留条路。把规矩记在心上,才吃得久。”
“记在心上。”李二虎重重点头。
屋外浪声还在,隔着院墙,听起来不像之前那样张牙舞爪了,只像有人远远地敲一面大鼓,一下一下,催着人记事。宋仁泽把手伸到热水里烫了烫,抬眼对李二虎说:“再晚一刻,我们就不在这盆边烫脚了。”
“是。”李二虎把话咽下去,笑了一下,“可我们在这儿。今晚,我们在这儿。”
胡先锋的嘴角抽了一下,转身往棚里走,脚下踢到半块瓦片,差点趔趄,跟班赶紧去扶。他一甩手,把人甩到一边,脸拉得老长。
日头再往上蹿,沙堆一点点矮下去,独轮车轮子在泥地里压出一道道印子。海风吹过,屋檐下吊着的破渔网哗啦响。有孩子靠在栅栏外看热闹,啃着冷馒头,眼睛亮晶晶的。几只狗在太阳底下趴着,把舌头吐得老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条机帆船哆嗦着靠上码头,一个身材结实的中年人跨上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呢子大衣,脚下胶靴带着泥,身后还跟着两个戴袖标的年轻人。他一进门,先拱手压压人群:“都散开点,让我看看。”
“庄副主任。”许兰迎上去,把账本递过去,“宋家的条子十四方,已经过了七方。用的是梁老三的秤砣,大家伙都认。”
庄建林翻了两眼,点点头,又看向胡先锋:“你说河沙紧张?”
胡先锋硬着脖子:“紧张。”
“紧张怎么堆成三座小山?”庄建林抬手往外一指,“还有,去年你们场里报的收支,我昨晚上翻了一遍。你十一月多报亏,亏的理由写的是‘挖河口受潮’。哪天受潮,受了几次?挖沙船在哪条航道?有记录没有?”
胡先锋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接不上。
庄建林不看他,走到秤边,撸起袖子抓一把沙,捻了捻,往地上一洒:“干沙。你说海沙不能用,行啊,公社有文件,说河沙优先,但从来没说让你卡贫下中农的油水。谁家给你塞肉票、塞布票,回头把名字报给会计,记下来。今天先把该过的过了。先锋,你先把保管室的钥匙交给许会计保管,等下午到公社对完账再说。”
胡先锋脖子一横:“庄副主任,你不能听一面之词。”
“谁是一面?”庄建林扬了扬手,“这么多面。你要觉得冤,待会儿你也跟我上去,把账一本一本摊开。账对得上我给你说公道话,账对不上,你就去接受处理。”
棚口静了半瞬,随后爆起一阵窃窃私语。许兰把钥匙接过去,冲宋仁泽摆手:“接着过。”
秤杆继续咯吱,斗继续起落,账上的数字一行行拉长。胡先锋站在棚口,像被钉住了脚,忽然挪了半步,低声问跟班:“钱呢?”
跟班抖得像筛糠:“放、放柜子里了。”
“哪个柜子?”
“就……就你椅子后头那个。”
胡先锋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像想起什么,闭上嘴。
到中午,十四方足数,最后一斗落完,许兰啪地合上账本:“齐。”
庄建林把账本又看了一下:“宋家,回去盖屋。谁要再卡你们,你们就报我的名字。其他拿条子的排队,一个个来。先锋,你跟我走。”
胡先锋猛地抬头:“走哪?”
“公社。”庄建林淡淡地说,“把你这半年的票据、收条、存根都带上。你要是不带,我让民兵去搬。”
胡先锋吸了口冷气,像是想发作,目光在一圈脸上绕了一周,最后落到宋仁泽的脸上,憋出一句:“你等着。”